引子：梦中的剑
“潮汐瑰瑕、沧海珍珑，得其一可保海晏河清。”
在玄机鬼谱“剑”类之下“潮汐瑰瑕”与“沧海珍珑”的对开页上，记录着这样一句话。
潮汐瑰瑕、沧海珍珑，是源自太虚海境的两柄剑，一者隐于江湖，一者显于朝堂，隐显交替。它们最初的持有者，是“三脉治海”时期的人，据记录者考证，一者出身宝躯未姓，是一名女子；一者出身鲛人一脉，是一名男子。那已是非常久远的的过去了， “宝躯”“鲛人”与“鲲帝”所代表的太虚海境的时代，也都成了故纸堆里的模糊记录，时人提起，或嗤之以鼻，或感怀叹息。然而，这两柄剑被记录在玄机鬼谱之上，其机缘却不在太虚海境，而在佛国与魔世。
当世玄机一脉的传人追寻前人记录的“降妖宝杖”的踪迹而经由佛国达摩金光塔进入魔世，途中遇到了一群自称地藏师的流浪修行者，意外见到了一柄名为“文殊”的奇特宝剑。记录者对文殊剑产生了兴趣，于是暂时放下降妖宝杖之事，与地藏师同行了一段时间，记录了很多关于这把剑的讯息。
在与地藏师分别之前，记录者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把剑身如水般通透的剑。在梦里，持剑的是一名少女。梦中看不清持剑者容貌，但挥剑的身姿，饶是记录者见多识广，依然惊为天人。持剑者身法独特，剑法飘逸，颇具古风，富于变化，如潮汐，似星辰，深沉而绚烂。梦醒之后，记录者觉得奇异，因为他从未见过、听过这样一把剑，不知梦从何来，而这个梦又极为真实，便向地藏师探问此事。地藏师也觉得怪异，只说文殊剑的主人修习过“菩提三悟”，其中一式“来处惹何埃”可以扰乱甚至重构思能，这个梦可能就是剑中的记忆残影。
这把剑叫什么名字？剑的主人、那名少女是谁？它们又是存在于谁的记忆残影之中？于是记录者行遍九界，追寻一把梦中的剑。最后，在太虚海境，记录者寻到了蛛丝马迹。多年考证之后，记录者认为，梦中的那把剑，极有可能是海境传说中得之可保海晏河清的两柄剑之一的“潮汐瑰瑕”，齐名的另一柄剑名为“沧海珍珑”，二者均已消失在历史的泡沫之中；梦中的剑法，可能是与海境历史上最为后人所不屑的“三脉治海”时期一位褒贬不一的先王北冥清涟有关的“诗仙剑序”，此剑法在海境几已失传，在中原的剑界传闻中却隐有相关事迹流传。然而，梦中的少女是谁，是剑的哪一任主人，她存在于谁的残忆之中，与文殊剑又有什么关系，记录者穷其一生也没能得出结论，只在玄机鬼谱之中记下了此桩憾事。
其一：忆仙姿
欲星移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情景，第一次见到“诗仙剑序”的情景。
那次相遇十分偶然地发生在一次三脉贵族之间的应酬之中。彼时欲星移已是太子伴读，虽才名显赫，却因一举一动都代表太子，故而谨慎低调，鲜少在这样的场合露面。这一次是王欲为四皇子开府，因其生母出身宝躯未姓，故而其家族对建府事宜十分重视。宝躯未姓先建造了一座小园以供御览，再依从上意修改设计，建造玄玉府。小园已落成，王无意亲自过目，便将此事交给了皇太子。此番是欲星移代表太子先行与宝躯一脉接洽相关事宜，不得不去，才有了这样一次看似偶然实则有心为之的邂逅。
太虚海境三脉阶级与职业分工分明，宝躯一脉世代为担任武职，也会负责建造各种防御工事，故其建造园林也多朴素而精巧，与大多数鲛人一脉偏爱的富丽奢华不同。
欲星移在园主人、未姓家主的亲自引领之下入园。这一次并非正式入园，倒也落得清静。穿过幽深曲折的园中小径，欲星移已觉诧异。园内诸多布置，竟隐隐与星相相合。他自己爱好夜观星相，所以对此一目了然，但旁人稍有不慎，便可能陷入迷障之中。纵然是用以防卫，也未免超过。欲星移思忖之下，便对未姓家主道：“园中星阵妙则妙矣，然而开园之日，除却太子殿下，亦有王公贵族，随行者众，如此布置是否妥当？”“星阵？”未姓家主回道，“园中并无此安排啊！”说话间，便已失了欲星移的踪影。未姓家主四下观望之后叹了口气，自语道：“当真胡闹！”
欲星移发觉自己和未姓家主分散，便知已中机关，愈发警觉起来。他自笑一声，信步而行，虽然看起来悠然自得，实则每一步都是细心观察后才做出判断，虽然看起来不以为意，内心却隐有喜悦，毕竟棋逢敌手实属难得。
走出迷障的那一刻，欲星移还来不及平复心情，就被一道人影吸引。是一个人在舞剑，剑法飘逸灵动却不流于诡奇，大开大阖而又不拘小节，足见创此剑法者胸中丘壑。
欲星移又将目光锁定于那把舞动的剑，剑身材质通透，无色而蕴五色，挥舞之间显现瑰丽色彩，令人目眩神迷。好剑！欲星移不由得赞叹了一声，心中隐隐然有现出沧海珍珑一争高下的念头。
欲星移自幼习剑，因其极少在人前展示，其剑术造诣无人确知。他很少在人前现出沧海珍珑，连最为亲近的皇太子北冥封宇也不曾见过他用剑。旁人不知，赞其剑为君子之剑，故而无争，多是阿谀之辞。但欲星移自己非常清楚，纵是百兵中的君子，剑仍是利器，出鞘则必饮血，还鞘才尽收锋芒。他的剑是务实的，并无多余的相争之心，而这一刻，竟被另一把剑激起纯粹的战意。一念至此，欲星移才察觉自己虽然自诩没有沾染鲛人一脉的诸多陋习，但鲛人一脉的骄矜，竟是无法摆脱，深入骨髓。
压下心中的起伏，欲星移望向舞剑之人，竟是愣了半晌，移不开目光。舞剑的是一名少女，穿着与自己惯常衣着相近的水蓝色近似月白的衣衫，装饰朴素，淡雅脱俗。剑在她的手中上下翻飞，配合足下多变的身法，织就一幅绚丽图景，却少了些许明媚之色，而多了一丝清冷之感，就像那月夜清辉。
“孤月沧浪河汉清”——欲星移忽然想起了这样一句禁诗。这首诗是海境历史上一位以叛逆之名盖棺定论的先王留下的。关于他的一切，在太虚海境皆是禁忌，然而，在民间却有很多他的逸事流传，而在遥远的中原，他更被称为“天上谪仙人”，有“诗仙”之美誉。宝躯未姓本就与那位先王渊源极深，而此时此刻，谪仙风姿似在眼前。
欲星移自觉失礼，遂收回目光，沉吟半晌，而后迎上前去。少女舞剑已毕，也收了剑，款款而行，径自向欲星移走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她步履轻缓，却并不虚浮，应有不错的武学根基。她一步一步踏过星阵，脚下并无踟蹰，也没有丝毫错漏。欲星移笑了笑，心道：看来，布下星阵之人找到了。
二人越走越近，带起四周无根水轻微的涟漪。颜色相近的两抹浅蓝交汇在虚构的星河之中，顿时星阵消失，周围的景象恢复如常。四目相接，二人均坦然注视对方，带一丝寻味的笑意。
欲星移挥了挥衣袖，摇动手中碧色如意，欠身施礼，开口道：“在下欲星移。”随后看向少女手中之剑，问道：“敢问未小姐，适才的剑招何名？”
“清辉照海月。”少女朱唇轻启，也欠身还礼，所施并未闺阁女子常用的万福礼，却是须眉男子平辈相交时惯用之时揖，“未珊瑚在此有礼。”
时序匆匆，月圆月缺，斗转星移。那一年，欲星移以相位继任者的身份出海境游历，归来之后决意与海境成规妥协，接掌相位。
未珊瑚见到欲星移，对他说：“只要你愿意，我愿意与你一同改变。”
“没人能改变！”欲星移如是回道。
此后，欲星移再也没有见过“诗仙剑序”，纵然是在梦里。
其二：如梦
未珊瑚从未见过沧海珍珑，只是一直想看一看这把剑。
“看剑！”欲星移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正离开太子府，返回自己家中，途中遭遇蒙面黑衣人袭击。袭击者全身包裹在黑衣里，却还是能隐隐看出玲珑有致，虽蒙住了整个头部，却露出一双让人过目不忘的眼，深沉中偶尔闪烁一丝慧黠。
欲星移只闪躲着，并不急于反击。对方的剑堪堪擦过他的发丝、面颊、衣襟、衣摆，却未能伤人。对方忽然转换招式，身影飘忽，游龙般绕至欲星移身后，而后刺出迅捷的一剑。欲星移快速回身，以一式“禄存散真华”挡下这一击，却还是被剑锋割裂了衣袍。
“到此为止吧，珊瑚。”欲星移开口道。
蒙面人卸下伪装，露出本来面目，是未珊瑚。
原来，自相识以来，未珊瑚得知欲星移用剑，便一心想见识一下他的剑。但欲星移总说“剑是凶器，是用来伤人的，不是用来看的”，一直也没答应。未珊瑚性情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在这件事上却失了城府，于是制造各种各样的机会，迫使欲星移出剑。然而欲星移见招拆招，坚持不出剑。每一次出击，她都比前一次更接近成功，可是，仍然一直没成功。时间久了，她和欲星移似乎都已不在意这一进击、一闪避的结果，只是如此往来切磋，例行公事一般。
未珊瑚走上前，环佩叮铃作响。欲星移听着环佩清响，自觉十分悦耳，心情也大好，于是玩笑道：“这一次，衣衫都破了，莫不是要割袍断义？”
“若你介意，我可以帮你补上。”未珊瑚应道。
“不必劳烦，我自己缝补就好。”欲星移回道。
“欲星移，你还是这般骄傲。”未珊瑚忽然说。这话听不出语气，似乎只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责备，也不是关怀。
欲星移也听不出她为何这样说，是为了缝补衣衫还是为了自己不愿现剑，又或者两者皆不是。他并不深想，只道：“骄傲是鲛人一脉的通病，我是其中佼佼者，自是病入膏肓。”
“锋芒太过是骄傲，过分隐藏锋芒同样是骄傲。”未珊瑚与欲星移一同缓步徐行，侧头去看他，又道，“有的骄傲伤人，有的骄傲伤己。”
未珊瑚会这样说，是因为近来发生的一些事。作为鲛人一脉最杰出的后辈子弟，欲星移被族人当成了继任相位的第一人选。然而，欲星移年轻气盛，并不汲汲于鲛人一脉的利益，是以族中不满的声音也不少。雨相即将致仕，关于继任的人选，鲛人一脉已炸开了锅，欲星移更是被推至风口浪尖。但欲星移自己则异常低调，看上去只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欲星移回视一眼，应道：“金玉良言，铭记在心。”
“那你要不要给我看你的剑作为回报呢？”未珊瑚话锋一转，笑道。
“沧海珍珑若出，不饮血，不还鞘。”欲星移应道，“我不希望你见到这样的它。”
“一眼也不行？”未珊瑚追问。
“一眼也能使剑锋摧折。”欲星移不知想起了什么，遂抛起手中如意，复又收回。
未珊瑚浅笑，随即道：“我明白了。”
二人行走在粼粼波光之中，共看长庚星出现在西天。暮色沉沉，渐渐隐去二人身影。长路将尽，也快到分别的时候了。
“你已决意继任相位？”长久的沉默之后，未珊瑚问道。
“何出此言呢？”欲星移摇摇头，“代表鲛人一脉利益的相位，我并无兴趣。”
“可是，听闻鲛人一脉已为你安排出海境游历之事？”未珊瑚又道。
“哈。可以出海境游历，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欲星移笑了一声，颇有意趣地看向未珊瑚，“至于相位，伯祖父亦曾出海境游历，但他归来之后，并未接掌相位啊！”欲星移的伯祖父名叫青奚宣，在人界西湖之上邂逅一名女子，结下情缘，然而对方是魔族，引发水患，最终被法钵镇压。白娘子的传说在海境亦有流传，然而其中颇有不合常理之处，真相亦无人可知。
听欲星移这样说，未珊瑚嘴角微微上扬，面上却是淡淡的，顺势转了话题，取笑道：“当年你的伯祖父出海境游历，于人界得一段情缘，也难怪你会心向往之。”
欲星移愣了愣，随后睚眦必报一般，也取笑道：“‘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却不知谁心向往之了。”这是与宝躯未姓相关的一则人间传说。宝躯未姓源自人界盛朝时期那位“名花倾国”的杨妃，然而，她与太虚海境有何牵连，却已成为禁忌的话题。
“哼，油腔滑调！”未珊瑚难得面带薄怒，旋即恢复了惯常的神色，微微欠身，“抱歉，这次是我说错话在先。”
“是我口不择言，冒犯之处，还请见谅。”欲星移还礼，随后抬头看天上星辰，又道，“我所向往的，是人界风貌。百闻不如一见，人界变迁，星移斗转，日月新天，或可借鉴。毕竟，自绝于世是没有未来的。”
未珊瑚微微颔首，又问：“古岳峰，你会去吧？”
“谪仙风姿，自当瞻仰。”欲星移应道，“更何况，长庚夜明，至清晨，换作启明，便会带来太虚海境的第一缕曙光，不是吗？”
“那好，等你归来，照亮永夜。”未珊瑚施礼，“告辞了。”
“再会。”欲星移还礼，如是说着。
多年之后，未珊瑚终于见到了沧海珍珑，只是它已经换了主人。
“‘北斗错落长庚明’……”清卯宫里，未珊瑚沉吟着。往事历历，一闭眼、一睁眼之间，梦回一瞬；而人生匆匆，一睁眼、一闭眼之间，前尘如梦。回神后，她看着天上早已黯淡的星斗，轻弹手中潮汐瑰瑕。剑回以细微的鸣声，十数年剑藏匣中，锋刃未试，于今醒来。未珊瑚自语道：“天就要亮了。今日之后，海境的一切都会不同了。”
尾声：剑中的梦
在意识世界里，欲星移陷入了一个梦里，一个很美的梦，大智慧为他构筑的梦。然而，他仍是识破了。
以鳞王形象出现的大智慧消失之前问道：“这个梦，你不可能醒来。破绽在哪里？”
“重要吗？”欲星移回道，随后艰难一笑，抹去嘴角血迹，“破绽不在王，而在你以为无关的人啊！你可以读取所有身在地门之人的记忆，从而拼凑出一个相对真实的王的人格，但对于几乎不存在于此处任何一人记忆中的人，你如何能了解真实的她？”
“是……谁？”虚像已将消失，断断续续地问道。
欲星移回道：“在太虚海境，未姓之妃，从来就不是你所熟知的后宫妃嫔。她是王的谋士，胸中亦有丘壑，如何能甘心埋没深宫琐事之中？”
“原来是她。我看到了，原来，她就是存在于你记忆深处的那把剑的主人，那道模糊的身影。”虚像说完便消散了。
欲星移对着消失的虚影说：“虚拟的人格永远不会是活生生的人，你所编织的美梦也远不是梦的全部。你只是人，不是佛，怎么可能完美地安排所有人的人生？”
欲星移身形摇摇欲坠，只得以沧海珍珑拄地支撑自身：“那不是沧海珍珑的梦，更不是潮汐瑰的梦。而这一次，我们会摧毁文殊的梦。”说话间，欲星移也跌回上一重意识空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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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这个词牌的创调是李存勗《忆仙姿·曾宴桃源深洞》，后来苏轼觉得其名不雅，取该词中“如梦，如梦”之句改为《如梦令》。顺便一提，李存勗《忆仙姿》首句“曾宴桃源深洞”中“桃源洞”也是源自第一则《阮郎归》“刘阮入天台”的典故。
这个词牌用在本篇中，“如梦”是未珊瑚与欲星移前尘如梦，也是他们殊途同归的梦想；“忆仙姿”是欲星移始终记得的“诗仙剑序”的谪仙风姿，也是未珊瑚始终未能得见的“相星九绝”后两式的惊才绝艳。
文中分两处引用的“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是李白的诗。“孤月沧浪河汉清”一句在文中出现时是以“月”指代未珊瑚，也对应她使出的“太白行”招式中的“清辉照海月”，这句也暗合“海晏河清”的至梦。“北斗错落长庚明”在文中出现时暗示欲星移倒下，未珊瑚开始行动。“北斗”指代欲星移。因为北斗星拱卫被视为帝星的紫微星（北极星），所以通常被当成相星，师相的“相星九绝”就是这么来的。“相星九绝”前七式对应北斗七星，后两式对应七星中的开阳双星，因为开阳（贪狼）有一颗辅星，故被称为左辅右弼。“长庚”指代未珊瑚。太白星（金星）又名启明、长庚，李白传说就是金星下凡的谪仙人，所以用长庚星指代传承北冥清涟理念的未珊瑚。个人见解，“月”和“长庚”的意象都比较合未珊瑚的“清辉夜明”。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出自《长恨歌》，文中是欲星移以牙还牙和未珊瑚开玩笑，宝躯未姓本就源自杨贵妃，所以用了这句，暗示未珊瑚将来会入宫。
此外，文中提到白娘子传奇的原因在于，青奚宣和锦烟霞人魔殊途不得善终，而欲星移出海境后接触墨学，开始防范有鬼谷渊源的未珊瑚，道不同不相为谋终至分道扬镳，二者互为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