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坏蛋的简历

　　秦始皇一统江湖之前，战国七雄的组合叫做“喊赵薇出演齐秦”——韩赵魏楚燕齐秦，简单形象生动，而且过目不忘。

　　其中魏国国君魏文侯正奋发图强求贤若渴，一天有人投了一份简历来。魏文侯看履历很耀眼：卫国人，特长是打仗，刚刚率领鲁国军队以弱胜强大败齐国军队。

　　魏文侯让手下议一议，普遍意见都是拒绝。

　　大臣甲说这个人是个败家子。老爸留下一大笔家产，他以游学的名义花得干干净净。同村的人笑话他，据说他居然杀了三十多个说他坏话的老乡，又残忍又变态。

　　大臣乙说他不但心胸狭窄，而且不孝之极。他离村的时候跟他娘发誓，说不当大官决不回来。结果他在孔丘的徒弟曾参那里上课，他老娘死了他也拒绝回村善后，把最重视孝道的曾参气得跟他断绝了师生关系。

　　大臣丙说他六亲不认外加利欲熏心。他在鲁国跟人学兵法，鲁国国君想让他带领鲁军迎战齐军，但又因为他偏偏找了个齐国老婆而犹豫不定，怕万一枕头风吹成个齐国卧底。他为了取信鲁国，听说居然把自己的老婆杀了——这个杀人嫌疑犯，能保命就不错了，想保住工作是图样图森破。

　　魏文侯最后看向他最倚重的李克，李克说这个人又贪婪又好色，来了保不定会强占土地强抢民女——然而说到打仗，名将司马穰宜够厉害了吧？超不过这个吴起！

　　他说主公啊关键看你要什么。你要道德标兵呢，直接把他抓起来引渡回鲁国受审吧；你要是想打胜仗，他要十万钱十万兵你就别只给九万。

　　魏文侯的执行力也超强，“通知他立刻、马上、现在就来上班。”

　　2 武也行，文也行

　　吴起带兵，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讲卫生。最底层的士兵穿什么，他就穿什么；最草根的士兵吃什么，他就吃什么。睡觉时不住单间，跟士兵们挤作一团；行军时不骑马坐车，路再烂再脏都用脚去趟；洗脚水自己端，有多余的粮食他还帮着扛。

　　然而这些都还不算事。有士兵身上长疮，吴起敢用嘴去帮他吸脓，完全不顾传染风险。士兵的老娘一听就哭了，围观群众问你哭啥？你还要吴将军怎样，要怎样？

　　军属说往年孩子他爸也长疮，也是吴将军吸的脓，结果他爸一上战场就因为过分拼命而牺牲了。现在他吸完上一代又吸下一代，难道我又要去准备棺材?

　　有这样能效死力的士兵，吴起的战绩当然有胜无败。与此同时李克主持的变法使得魏国GDP飞速上涨，魏文侯也就有充足的财力，让吴起组织起一支名为魏武卒的精兵——明文记载的第一支特种部队，战国时代的海豹突击队。

　　公元前389年，五十岁的吴起率领五万魏武卒，在阴晋之战中大败五十万秦军，创造了正面作战以一当十的大神级战例。虽然这场战役不见于《史记》《资治通鉴》等正史，但有声音说那是因为秦军输得实在太丢人，因此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时候，就把记载这场战役的竹简差不多都丢进了火坑。

　　悍将吴起跟各国大战72场，战绩为64胜8平未尝一败，原属秦国的河西土地都归了魏国。他不但在战场上威风八面，庙堂上也有胆有识。魏文侯死了魏武侯接班，坐船视察前线时看到江山秀丽叠彩峰岭，于是跟吴起大发感慨：余额宝护舒宝算老几？地势险要才是我大魏的传家宝啊！

　　教科书一般的回答，当然是“请主公放心，属下一定不惜一切代价护我大魏周全，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既彰显了自己的无限忠诚，又衬托了国君的无比英明。

　　然而个性十足的吴起当场就唱了反调：“三苗、夏桀、殷纣这些昏君没有险要地形？还不是一样被正义的鸟生鱼汤和武王干掉了？跟你说，保家卫国在德不在险。你要不好好修德，这一船的人都能跟你翻脸。”

　　被怼得无语凝噎的魏武侯，还不得不回答：“好。”

　　所以不要忘了吴起是专业儒家出身、正宗孔子嫡系。此时的儒家还没有变质，还不像汉朝以后那样越来越跪舔皇帝，还有相当的风骨敢于自我批评和批评。

　　3 你再行，还是我上

　　因为文也行武也行，进能当状元退能当山贼，吴起对自己在魏国的职业生涯充满憧憬。魏文侯开追悼会的时候，宰相的位置还空缺，吴起觉得如果自己不当，宰相这个编制都可以取消了。

　　结果居然是看上去样样都不如他的田文上任。有情绪的吴起咽不下这口气，直接找到田文摆事实讲道理：

　　“能带兵，千军万马急急如律令，你行我行？”“你行。”

　　“会赚钱，财政充裕年年都涨薪，你行我行？”“你行。”

　　“敢打架，其他六国不敢来挑衅，你行我行？”“你行。”

　　吴起说，那你的行政级别凭什么高过我？

　　田文笑笑，说现在年轻人刚接班、老干部在观望、员工百姓还将信将疑。你说这宰相是选一个声名狼藉跳槽而来的卫国人好呢，还是一个出身高贵根正苗红的魏国人好呢？

　　吴起不作声，半天叹口气，说我本将心向大魏、奈何大魏不相信。

　　虽然没能成功升职，吴起还是准备兢兢业业苦干实干的。但他不想走，有人想他走，比如魏国的驸马。

　　驸马的手下献计，说吴起这个人自尊心强，要赶走很容易。驸马你先去见国君，但不要直接打小报告，而是要称赞吴起能力出众——但是不是真的爱岗敬业，还要用婚姻试一试：国君你告诉吴起也想招他为驸马，他答应就是忠心耿耿，不答应就是别有用心。

　　见完国君你再邀请吴起来家里吃饭，同时开心做出戏，让公主——你老婆——故意当着他的面公然家暴你。吴起一看国君家的女人这么凶悍，一定会印象深刻，唯恐娶个母老虎回去。

　　果然人生无处不陷阱：国君听信了，吴起作客了；国君表白了，吴起拒绝了；国君怀疑了，吴起害怕了。阴谋家就这样利用先入为主的思维定式和信息不对称，让吴起自己主动离魏奔楚，连违约金遣散费都省下了。

　　据说吴起逃离途中，回头遥望自己替魏国打下的河西土地，哭得既伤心又委屈。司机问，您格局向来大，能把舍弃天下看得跟甩掉拖鞋一样，现在为什么哭唧唧呢？

　　吴起一边擦泪一边叹气，说新君听信谗言我不得不走，我一走秦国收复失地的日子就不久了，魏国也要在贫弱之路上走远了。

　　吴起是兵家是儒家，更是天才的预言家：魏国确实就此一蹶不振人见人欺，直到被秦始皇灭掉。

　　04 眼前无路想回头

　　是人才到哪里都发光。楚悼王对吴起仰慕已久，一到出国直接就任命为令尹，也就是楚国的宰相。相比魏文侯，楚悼王对吴起的信任变本加厉。不仅军政大权统统奉上，还让吴起主持楚国的变法改革。

　　于是吴起又发挥了他资深法家的特长。在楚国他以法治国、裁汰冗员、削减公务员的工资用于国防军费、大力打击裙带关系等不正之风。然而楚国国力的提升，是以动了楚国贵族们的奶酪为代价的。于是一群变法前的既得利益集团，就此视吴起为断人财路的眼中钉。

　　但此时吴起一是有铁粉楚悼王护着，二是变法给楚国带来的红利肉眼可见，三是楚军在对外战场上开疆拓土扬眉吐气。成绩当前，要黑当然没那么容易。

　　然而楚国能长治久安的前提，在于楚悼王的坚挺，可他偏偏又不能长命百岁。公元前381年，楚悼王一命呜呼，吴起大祸临头才发现：逃都来不及。

　　忍了吴起六年的贵族们，带着职业杀手群起而攻之。六十岁的吴起躲到了楚悼王的尸体后面，想借此逃过一劫。但死人的威慑力终究有限，杀手们也不靠近，只是远远地张弓搭箭，把吴起和他躺着的知己射成了两只刺猬。跟着新王登基，刺猬生前推行的一切变法措施统统归零，楚国一夜回到解放前，跟魏国一样从此再没有出息。

　　吴起多半死不瞑目。他跟孙武比著作、跟白起比战绩、跟孟子比进谏、跟商鞅比变法，集兵家法家儒家之大成。他到哪一国，哪一国就昂扬；他离开哪一国，哪一国就萎靡。优秀成这样的猛将兄，可惜没能善终。

　　富贵从来险中求，建功立业过后往往就是身首异处。要是实现财务自由就急流勇退，史书上也留不下吴起的名字。只是多半到了要变刺猬的一刻，他才想起自己曾经发过誓：当了大官之后，是应该要衣锦还乡的——看，吉祥如意的前提是不忘初心。

　　主要参考：

　　司马光《资治通鉴·周纪一》，中华书局

　　司马迁《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