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快谭｜宝玉的“君子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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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钱杰，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

作者

钱杰

第三回，宝黛初会。宝玉因黛玉无玉，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将自己的“命根子”通灵宝玉狠命摔去。

贾母着急之余，忙哄他道：

“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她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她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她？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

贾母的嘴是很巧的——

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甲戌本在这里有一句脂批：

所谓小儿易哄，余则谓“君子可欺以方”云。

“故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是《孟子》里的话。意即对正人君子，可以用合乎情理的方法来欺骗他，但很难用不合情理的事情来欺骗他。

贾宝玉是个“君子”吗？

应该不算是。

第二回，贾雨村定义宝玉这一类人，是介乎“仁者”和“恶者”之间的“正邪两赋”之人。

“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

不是“君子”，书中却屡现其“君子之风”。

何谓“君子”？

子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

不读书，哪来的“文”？

那什么又是“君子”该读的书？

明代有一个吕坤，写了一本《呻吟语》，里面说：“六经四书，君子之律令。”这话也是中国古代、起码是红楼梦时代文人的共识。

宝玉的“君子之风”，先来自他对“四书”的态度。

世人皆知宝玉不喜读书，偶一说“上学”两个字，他爸爸贾政就说快要让他羞死了（第九回）。

但是他似乎偏不讨厌“四书”。

第三回，他说：

“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

有“黛玉焚稿”，也有“宝玉烧书”。三十六回，宝玉厌恶宝钗“导劝”，祸延古人之书——

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

当然，不讨厌并不一定代表真喜欢。这里面有很大的应付他老爸的成分。贾政对他说过：

“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第九回

七十三回，宝玉连夜温书，预备贾政盘考。一梳理，如今肚子里有的，“四书”里除《孟子》是个短板外，其余“三书”还算马马虎虎；“五经”只读了一点《诗经》，幸好贾政也不关注“五经”……最难交待的其实是古文，特别是“时文八股”。

而他讨厌“此道”的原因，却还是像第三回他说过的，这些东西“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罢了。

哦，至此，我们看清楚宝玉的内心，对“真圣贤”，他还是尊重的。他所蔑视的，是“假圣贤”；排斥的，是“真禄蠹”。

既知书，便达理、识礼。《现代汉语词典》里，“知书达理”一词，也可说成“知书识礼”。

达“理”的表现之一，就是老太太哄他“黛玉为何无玉”的那一番“善意的谎言”，他认为“大有情理”，很快接受了，不折腾了。

识“礼”的表现，就更多。我写过一篇《贾宝玉的“正经礼数”》小文，已经罗列了不少宝玉“识礼”的例子，不再重复，只另补充两三个有代表性的：

在外，看他对“王权富贵”的礼数。第十四、十五回，宝玉路谒北静王，“忙抢上来参见”；王爷问他衔来的宝贝在哪里，他“连忙从衣内取了递与过去”；王爷将“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赠他做见面礼，他又是“连忙接了”……一连三个“忙”，可见礼数之周全。十六回，再度见到黛玉，宝玉把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这可是他心目中最好不过的礼物，只配林妹妹受得。可惜黛玉把这经过“臭男人”手的破玩意儿一点儿不当回事。于此一笔略窥宝、黛二人性情之并非无殊，脂批“正留为后文地步”。留的什么“地步”呢？想是伏日后宝黛不谐一节。

在内，看他对“闺阁姊妹”的规矩。二十一回，黛玉、湘云还未起床，宝玉便来了。见湘云睡觉不老实，臂膀露在被子外面，宝玉怕她着凉，给她盖好被子——这充分体现了咱们这位二爷的“爱博而心劳”（鲁迅语）。黛玉被宝玉搅醒，与他打个招呼后，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庚辰本此处脂批：“一丝不乱。”

“一丝不乱”的脂批，曾多处用于评点贾氏大族的“规矩礼数”。但此处的“一丝不乱”，会是仅指宝玉等女孩子们先起床、梳洗，再吃饭，然后和她们一起玩耍这套流程吗？不“乱”，应别有意味。

类似的描写，还有第三十回：盛夏的中午，宝玉百无聊赖，“背着手”，像个老干部似的东瞅瞅西转转。来到凤姐门口，“只见院门掩着”。宝玉“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内……”

此时要是换作贾瑞呢？

用第五回警幻仙姑的话，宝玉“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但警幻所说宝玉的“淫”，却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在闺阁中可为良友”的所谓“意淫”，而迥非贾赦贾珍贾琏薛蟠贾瑞秦钟之流“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的“皮肤滥淫”。

甭管小说把这个“意淫”描述得多么玄妙高雅、纯洁无邪，其实无非还是孔子主张的“发乎情、止于礼”。

这样一来，我们对宝玉的“君子之风”就有所领略。

正如还是第十五回中，王爷问他多大了、读何书，他“一一答应”，给王爷留下了“言语清楚，谈吐有致”的良好印象。庚辰本脂批：“八字道尽玉兄，如此方是玉兄正文写照。”即：王爷眼中的贾宝玉，才是其真实面貌！

不是吗？第二十八回，他即使在情急之下，对黛玉所表“你是我唯一”的忠心，不也是以“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这样秩序分明、逻辑清晰的言语，表达得清清楚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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