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益 | 宁海欠他一座纪念馆

【导读】

严苍山，医术超群兼备诗书画三绝，其交际广纳医艺精英，与潘天寿、吴昌硕结下不解之缘。在历史瞬息与家族温情的交织里，他以“万家生佛”之名，于“盖苍山房”勾勒出乡土与都市的温情桥梁。严苍山生涯，尽显家国情怀与医艺追求的至高境界，其家族叙事，犹如时代变迁中温暖而坚毅的低吟，静候后世细酌深探。

阅读周益先生文毕，我们不禁沉思，宁海是否应为这样一位灵魂人物树立纪念馆，让后人铭记与瞻仰？

一直想写严苍山，不知从何下笔，直到最近机缘巧合，看到一张老照片。

照片拍摄于1947年的上海万氏美术照相馆。（上海万氏美术照相馆，中国美术片开拓者万氏兄弟在淮海中路514号开设的。主要由老四万涤寰经营。当时万氏美术照相馆名气极大，著名影星胡蝶、京剧名家梅兰芳、著名作家萧红和萧军等，都曾光顾这里。）能在万氏美术馆照相的，应不是普通人。

照片中有九个人，其中最年长者温和恭谦又气宇不凡，看上去很眼熟，默念了一句，该不是严苍山吧。当即手机翻拍，回去后再读上面的文字：“椿萱百寿庆螽斯”（椿指父亲，萱指母亲，父母亲年龄相加正好百岁。螽斯衍庆，出自《诗经周南螽斯》，比喻子孙众多。）落款“叔父母同年同月生，丁亥八月欣逢五十双庆，全家摄影以为纪念，世英拜题”。一算1947年的严苍山也差不多是50岁，再加上他的子侄也是世字辈，便决定先买下来好好研究。

当我翻开《家世国事时代史（1898-1968）》一书后，有一张严苍山1957年题为“六旬双庆合家欢＂的照片，我就确认，此为严苍山家的合照无疑。

严云，字苍山，号醉农，1898年生于宁海黄坛。其祖父严明（字晓江，号清泉），擅绘画，尤擅指墨。其父亲严雅正，号志韶（子樵），宁海名医，能诗能画。严苍山就读于正学小学，与潘天寿、黄绳熙、杨其华同学，与柔石为校友。早年毕业于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在名医丁甘仁门下，与秦伯未、章次公、程门雪、许半龙俱为同窗。1924年，任职上海四明医院中医师。1927年与秦伯未、章次公、许半龙一起创办上海中国医学院，1930年开设“严苍山家庭医院顾问社”。

艺事

严苍山家学渊源，又师出名门，医术之精自不待言，其诗书画亦颇有成就。2021年，宁海文物办征收到严苍山于1956年创作的山水画，水墨淋漓，绝非业余。其书法受业于章一山，在孙过庭《书谱》上苦下工夫，其隶书有学王福庵的痕迹，取字古朴，温润细腻，结体内敛有篆意。在他专门定制的处方上，有他摹写古砖的文字，看得出受过吴昌硕的影响，金石意趣可见一斑。他所开的处方，文字错落有致，用笔精到，隽永洒脱，别具韵致，不失为一件书法艺术作品，如今也是千金难求。

严苍山交游广泛，是朋友圈中重要人物。除了医界的师友，他特别喜欢和文艺界的朋友打交道。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是有“中医祭酒”之称的丁甘仁创办，身为教务处长的曹颖甫与吴昌硕交情甚好，吴昌硕曾为他写诗，题写“曹颖甫卖诗行医”。吴昌硕的弟子、同时也是曹颖甫的学生诸乐三，是严苍山好友。一直生活在上海的吴昌硕晚年得意门生王个簃，与严苍山交情甚笃，在严苍山1962年填写的个人简历社会关系一栏中，被标注为＂老友＂。此外，经亨颐和王一亭都曾为严苍山题写书名。章太炎还在严苍山和章伯未、章次公、许半龙一起创办的上海中国医学院担任首任院长。

1922年，上海金石书画家叶振家（字声远，号指发）、姚鸿（字伯鸿、号雪庵）组织沧社，以研究文艺为宗旨。重阳节那天，社员第一次在海上名园半淞园集会留影。24岁的严苍山和秦伯未、王一仁也位列其中。（说明严苍山在上海是1922年以前的事了。其中秦伯未和程门雪分别在1919年、1916年入学上海中医专科学校，皆早于严苍山，很多资料说严苍山26岁才到上海，1926年毕业于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其实不然。）

1934年，多年的好友，远在广东的陈荆鸿北上路过上海，严苍山写下了“十载相逢一别难，聊将杯酒强言欢。劝君且莫游燕北，破碎山河未忍看”。

1935年，举办祖父严晓江百龄画展时，众多书画名家纷纷题字留画纪念，有沈尹默、章一山、曹颖甫、程门雪、诸闻韵、诸乐三等，可见严苍山人缘不是一般的好。

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校长谢观（字恒利）组织了名为“经社”的文酒会组织,严苍山列为“经社八才子之一”。

1948年中秋，潘天寿来沪，严苍山在画上记下：＂戊子中秋，蒙社同人䜩集于太仓路盖苍山房，月光皎洁，逸兴遄飞，酒后挥毫，淋漓满幅，余性耽翰墨，什袭珍藏，藉留一段佳话也。＂其中潘天寿画菊竹，况又韩（维琦）画松，严振绪（随厂）画老少年 （又称雁来红） 。 （有注为严苍山、潘天寿、王个簃、唐云合作，其实有误）

乡情

严苍山长得四方八面，一脸福相，又医者仁心，急公好义，人称“活菩萨”。33岁的他离任上海四明医院时，就有病人赠匾“万家生佛”，以颂扬他的医术和品德。严苍山心系桑梓，为宁海捐款、捐药、捐书、捐画。1929年，严苍山与同乡一起组织“宁海旅沪同乡会”，并任理事长，通过“宁海旅沪同乡会”，组织护贫济急捐款活动，救济家乡灾民。1932年，宁海流行痢疾，他自费购置药品捐赠给宁海乡亲。1933年，他还曾赠予刚创办不久的宁海中学《一山文存》《享帚录》《风雨闭门斋遗稿》等多种书籍。宁海馆藏的姜岱、严明、黄绳熙、应野平等人的作品，也是严苍山捐赠。

严苍山仿佛是彼时家乡与上海之间的一座桥梁。他位于太仓路148号，被他以家乡地名命名为＂盖苍山房＂＂三十六雷山斋＂的家，就像是一个会馆，是很多人宁海人去上海都会到访的地方。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一批失业的在沪宁海籍难民无法生存，他便联系交通协助他们回乡。在战争中失去生命的老乡，他还会帮助把棺木运回家乡安葬。鉴于他在上海的社会名望和地位，宁海人乐于邀请他做证婚人。

宁海名医、城关医院创始人之一严雅鉴，因医术之高，常救人于生死之间，而被宁海百姓呼为“阎罗王”。他15岁到上海学医，严苍山是他的引路人。

25岁的柔石到上海，欲找个做事吃饭的地方，首站就住在严苍山家。1928年6月，再到上海还是住在严苍山家。后经严苍山帮助，租居法租界内一亭子间。他们还一同拜访鲁迅先生，为鲁迅看病。1931年初严苍山得知柔石被捕，曾想通过关系营救却未成。后得知柔石牺牲的消息，严苍山悲痛不已。

1923年，27岁的潘天寿到了上海，由诸闻韵介绍认识了吴昌硕。以后每次来上海，也大多住在严苍山家。潘天寿和严苍山一生知己，在批判斗争的年代里，严苍山自身也岌岌可危，仍不忘杭州潘天寿的安危。“文革”初期，写下了《阿寿二首》以寄心志，其中一首诗云：“艺坛名宿令人钦，风大树高易受惊。旭日高悬云影遁，还君清白勿忧心。”诗中既为老友担忧，也有对老友的劝慰，挚友之情，跃然纸上。

（前排右一为王绳熙）

同学黄绳熙二十多岁时到沪，也得到严苍山的帮助，在上海创办福寿国画学社，并拜在章一山门下，偶为其代笔。

黄绳熙为严苍山创作的山水和印章

宁海籍画家应野平在上海也经常得到严苍山的照应。1933年端午，严苍山开设雅集，应野平专门撰文以记：“吾宁旅沪同乡有严苍山者，术精岐黄，杏林争美，沪上之名医也。于是日遍邀亲朋，以图欢聚。计到潘天寿、黄小痴与不佞等三十余人，一堂济济，不啻兰亭胜会也。堂上布置整洁，几席井然；天井群芳罗列，古色古香，倍增艳丽。”后来严苍山平反纪念册《苍山劫》的封面，就是由应野平专门设计，以示纪念的。

亲情

严苍山十分爱家。从家庭的合照与社友的合照对比可以看出，同社众人，求同存异，各自独立而又有个性；而家庭则是一个集体，讲究凝聚人心、团结和睦的氛围。他孝敬父母，严志韶夫妻七十寿辰时候，严苍山专门请了上海法藏寺的素斋师父到宁海家里烹制寿宴。他疼爱后辈，喜欢阖家欢乐其乐融融的场面，这从照片题字可见端倪。他热爱生活，平日喜欢喝点小酒，家里养很多小动物，种些花花草草。

1947年8月的合照，是严苍山夫妇50岁生日纪念照，子女悉数都在。这张照片的题字者严世英，出生于1923年，是严苍山兄长严修伍的儿子。他十多岁时就到上海跟着叔父严苍山学医，在严苍山的定制处方上，可以看到他的名字。严苍山对侄子视如己出，也对严世英谦和低调与世无争的性格颇为认可。在给儿子严世芸的遗书上，严苍山特意加了一条：“以后做人学世英”。严世英跟叔叔不光学习医术，在书法上也可以看出深受影响。（后排右起：长子严世庄、长女严纫兰、次子严世菁。中排右起次女严纫蕙、三女严纫萱，前排右起三子严世芸、严苍山、赵洁梅夫妇、四子严世芬。）

之后，严苍山全家拍过一次合照，共15人。根据服饰和严世芸和严世芬的身高来判断，应该拍摄于1953年前后。(后排左一陆伟石、严世庄、严世菁、黄寄萍，中排左起二女儿严纫蕙、大儿媳陈人瑞、二儿媳魏耀文、大女儿严韧兰、小女儿严纫萱。前排左起严世芬、赵月波、赵洁梅手抱长孙严美瑜、严苍山、严世芸)

1957年，全家又拍了一张合照，家中有新成员增加，但远在沈阳的长子严世庄一家不在。“六旬双庆合家欢，一九五七年夏历八月十一日摄于上海”。（后排右起三子严世芸、二子严世菁、大女婿黄寄萍、二女婿陆伟石，中排右起四子严世芬、长女严纫兰抱其次女黄建亚、三女严纫萱、次女严纫蕙，前排右起严苍山抱外孙女黄建一、赵洁梅抱长外孙黄建民、赵月波抱严世菁之子严力。）

1963年的国庆节，长子严世庄夫妇从沈阳回上海探亲，严苍山一家在庭院里拍了全家照。这一次人数最多，有22人，可谓儿孙满堂。照片上题：螽斯衍庆，六三年国庆与儿女孙辈外孙等共廿二人摄于本宅庭前。又记：男儿有志在四方，团聚于今少一房，观影掀髯聊自喜，毛公盛德未能忘。全家在庭前摄影，惟菁儿夫妇与美珅未归为憾耳。六十六叟老苍题。

16年后的1979年，是严苍山平反后的第二年，一家终又聚在一起。但家庭合照中少了一位慈祥的老人，照中人物的表情更多是一丝苦笑，流露出劫难之后的哀伤，从此以后合照上也再没有了题字。

作为沪上宁海三杰，柔石、潘天寿以教育和文艺救国，而严苍山可以说是他们人生中的关键人物。严苍山直接治病救人，救济苍生，是万家生佛的活菩萨。一位一生以拯救病患生命为己任的名医，一位急公好义、誉满乡里的乡贤，一位才华横溢、诗情勃发的艺术家，一位宽厚仁爱、爱家如命的好父亲，在那个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动乱年代，横遭奇冤，在屈辱和绝望中被逼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是有多么的悲愤和不舍。

宁海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有了柔石故居，1997年潘天寿故居正式对外开放，如今天明湖畔的潘天寿美术馆也即将开馆，私以为，偌大宁海唯欠苍山先生一个纪念馆。

注：文中部门图片来自《家世国事时代史》一书和网络。

感谢钱晓茗老师和严苍山先生孙子严力老师提供照片中人物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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