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堂”在唐朝确实有过,但那可能只是一个唐人虚拟的、理想中的会所。你也可以相信:那位倚着松树的人就是李白,那位坐着冥想的人就王昌龄。
时间:2225年
地点:郑城 东部大立体城区 第9区第3街道第6居委会第232号院
壹 第一天傍晚
家用劳务机器人周文朱迪认为,自己的女主人疯了。
她将刷墙剩余的油漆一罐接着一罐地倾倒在白色的防污布上,这完全超出了一个公民的正常行为举止,这种具有破坏性的损害防污布的行为是有违公民道德标准的。
朱迪在忧心忡忡中度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等到了周玉成下班回来。一听到玉成的脚步声,她就迫不及待地奔向院子迎接玉成,在他还没有跨进屋前,用早已组织好的语言,快速向他传递了事件本身和自己的担忧。
周玉成跨进起居室的那一刻,文清正将自己涂满颜料的手掌在画布边缘拍打,她在一个角上重重地拍打了一下,就像终于完成了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签名,然后站起身来。
周玉成注意到她的两眼发出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光芒,那种光芒有些野蛮、原始,摄人心魄。但随即,她的眼神暗淡了下去,似乎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返回了光荣之城。
“我做完了。这布,该扔就扔吧。”她对着周玉成说。
周玉成先扫视了一边未干的墙壁和凌乱的家具,然后才注意到地上那块被文清极度污染过的防污布,他盯着看了有三分钟,然后对文清说:
“这是波洛克的作品啊!!!”
贰 早上
文清走进厨房,准备和朱迪一起做早餐。
但她发现朱迪正坐在厨房角落的一把椅子上,手脚僵直着。
“你昨晚没有充电吗?”文清问。
朱迪没有理会她,两眼漠然地盯着餐桌那边——对面的墙壁上不是由Atlas17世们刷好的分形图。而是被周玉成挂上去的那块防污布——文清的“波洛克”。
“我为什么不会哭?”朱迪满脸失望地问文清,似乎也是在自言自语。
朱迪机械性地背诵着:“美国人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出生于1912年,1956年因车祸去世。17岁时波洛克就学纽约艺术学生联盟。35岁时,波洛克独创了‘滴画法’。波洛克把未完全撑开的画布平铺在画室地面,然后将房屋用的珐琅颜料倾倒、滴注上去。”
原来,这位家务机器人昨晚一夜一边充着电,一边盯着文清的那块防污布看了一晚。
文清认为朱迪疯了。
“波洛克行动绘画的重要意义是,改变了传统架上绘画的观念,绘画承担由内心支配的人的运动的载体;绘画不再是通过形象或形式来象征地表现情感,却成了画家情感流泻的直接记录,”
朱迪继续机械性地背诵着:“其次,波洛克改变了传统绘画的空间,绘画中不再存在前景和背景,传统的构图关系、空间关系都消失。他的画面中创造了一个无边际的整体,但这其中没有主题,没有中心,也没有主次。”
朱迪继续背诵完,然后抬起眼皮,问文清:“可是,为什么,我却看不懂?”
刚进迈入厨房的周玉成安慰着她:“别沮丧,波洛克的任何一件作品,你不都可以再次临摹出来吗?”
“是的,我有复制打印程序,还可以完成3D打印,更不用说这样的二维图案和色块了。”
但朱迪似乎还有些不放心:“我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画?这么画的意义何在?他并没有构建出一种系统的审美方式?所以我看不懂?”
“也许,他是在复写自己的意识世界,或者是无意识地情感宣泄,”文清一边思考,一边回答着朱迪:“波洛克用的是颜料和画布的方式,就像你们用数学和数字构筑和描绘世界一样。”
“而你看不懂的原因,在于你是理性的工具的产物,请原谅我用到工具这个词,我的意思是工具是一个中性词,”周玉成说。
“没有关系,我反正是你们家的佣人,不必道歉。请继续?”朱迪显得有些急躁。
“嗯,如果按照达·芬奇那一类的美学思想,数学规范性是构成艺术表现所应该遵从的基本守则,可以说世界就是一种合理的数学关系,这种关系的和谐统一就是‘美’的基本条件。整个世界中,自然领域和人类社会都受到数量关系的支配。这在如今我们对身处的宇宙——它的过去和未来的不断探测中,也得出了一些相似的规律。”
“那么,分形图是不是也揭示了这种自然规律?”
“对的,至少某些部分揭示了这些规律,并且用艺术方式展示出来。”
“那么,我为什么还是看不懂波洛克的画?!”
“我想,是因为波洛克的画不是分形图!我们不能用理性的数字思维去认定它,并且解释它。因为你是理性工具所创造出来的一员,分形图也是其中一员,对于你们的世界可以深入地理解。但对于感性的艺术作品,如果我们套用理性工具去解释,那是走不通的。
“达·芬奇虽然认识到数学规范性是艺术应遵从的原则,但是他也认为艺术与数学是两个范畴,数学研究的是事物的量,而艺术研究的对象是事物的质,艺术作品是这个世界的装饰物,它负责解释有关美的问题,而至于美是什么,用极度理性的工具是无法获得答案的。”
文清在一旁,一边听完周玉成这段长篇大论,一边喝着自己刚调好的咖啡。
她认为,玉成也疯了。
叁 上午
玉成吃好早餐,匆匆上班走了。
文清继续向第8区区委信息馆申请了调整工作时间,她觉得有必要先把家里墙壁上的事情解决好。
吃过早餐后,她让朱迪将墙上的布取掉。
那幅《波洛克》消失后,露出墙上刷好的精美而雅致的分型图。她感觉到心情顿时轻松下来,但随即,便发现这种轻松中,缺少了一些生气。
她觉得这大面积的分形图仿佛是某种舒缓的背景音乐,仅仅是一种装饰物,而不能成为建筑本身的某种有质感、不可分割的、带有灵魂的伴侣。
虽然在这些图案四周的空白处,以及图案下方,都有预设的电子信息屏,可以随时将整个房间(车厢)变成一个三维的显示界面,但文清觉得,还是要像古人那样在墙壁上挂上几幅画才好,但也绝对不能是波洛克的画——那会让生活在这三个车厢里的人都疯了。
她让朱迪调出存储的古代画作,投影到厨房的这面墙壁上。
她们俩用了一上午时间来商议,这面墙上到底挂哪一幅画作更好。
朱迪按照时间先是将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的壁画、瓶画等挑选一些作品投影到墙壁上,但她们都觉得自己不喜欢。然后又投影了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时期和洛可可时期,之后又是新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其中有几幅朱迪很喜欢,但文清认为不合适。
接着她们又继续浏览了印象派、后印象派、点彩派、立体主义、野兽派、超现实主义,一直到波洛克时代的抽象表现主义。
文清和朱迪都发现,在这一上午对西部阵营的美术史课程中的回顾与检索中,都没有发现同时适合她们两人都喜欢的画,于是在午饭和午休后,她们俩又继续鏖战东方美术史,从新时期时代到秦汉,从盛唐到北宋,从顾恺之到吴道子,从李思训到赵孟頫,从元四家到八大山人(朱耷1626—约1705年)。
她们俩都喜欢八大山人的那幅《孤禽图》,那是多么有性格的一只小鸟啊,它就用一只小脚丫站立在空框的画面上,眼睛瞪着这个苍茫的世界,它丝毫不觉得自己丑,倒是对这整个世界都看不顺眼。
插图:传为八大的《孤禽图》版本之一
但朱迪突然想到了,还需要征求周玉成的意见呢。“如果他不喜欢,那总不太好吧?”
文清认为也是,但恐怕得等到晚上他下班回来才能够做决定。
朱迪有些漠然地继续在墙壁上投射着一些画作。突然在墙壁上出现的一幅画,让他们俩都觉得很眼熟,那是四位古人,坐在一颗有松树的庭院中,她们见过的是其中的两位——一位靠在松树上,另一位正用握笔的右手托腮沉思。
文清和朱迪都想起来了,在整理家务时从周玉成带来的一本古代纸书中见过。玉成收集了自己家族原来留下的几本纸书做纪念,虽然现在早已无人用这种方式阅读了,但他还是当做工艺品一样将这几本书摆放在卧室的一排柜子中。
在这个柜子下方的一个角落,还放着他爷爷周爱群留下的那几件遗物:一只已经洗的泛白的米黄色迷彩布袋,其中装着他手写的几本日记、一只钢笔、一顶蓝色的安全帽。
而这半幅画有些不寻常,并不是印制在纸书中,而是作为纸书的书签,这个书签还被一层原始的塑料薄膜封住。
朱迪在她的信息库中检索了一番,对于这幅画作的介绍,只有这么一行字:故宫博物院藏《文苑图》。
插图:《文苑图》局部
文清和朱迪望着投影到墙壁上的这四位男士,不知道他们是谁,这幅画又讲述了一个什么故事。她们商议,等晚上玉成回来再问他。
肆 第二天傍晚
周玉成对于艺术的爱好,显然源自他的爷爷周爱群。
周爱群从哪里获得这些艺术细胞以及美术史常识的,如今已经无从考证。
或许是他在对历代建筑的研究过程中,触类旁通了一些,也或许周家人先天就有这方面的遗传。
他坐在沙发上,拿着文清递给他的那份原始印刷品——套着塑料薄膜的半幅画作,看了三分钟,然后才抬起头来对文清和朱迪笑了笑,呼哧呼哧、慢条斯理地念了句:
“琉璃堂里当时客,久绝吟声继后尘。”
“疯了!”文清和朱迪都同时这么认为。
说完这句后,便又良久没有了下文。
“什么意思啊?!”文清和朱迪同时问。
“我记得爷爷曾给我讲过这个故事,其中线索太多,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这幅《文苑图》与西部阵营那幅《琉璃堂人物图》,有些关系,二十世纪的学者曾作过一番考证,否定了原作者为唐代的翰滉,而将它归为五代时期的画家周文钜名下,但对于两个版本来说,到底是谁临摹的谁?又是谁割裂了谁?是一个永久的谜团。”
“那这画里面讲了个什么故事呀?”朱迪一脸的渴望。
本文为连载小说《光荣之城》第九集,未完待续。
本故事纯属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