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入中风险地区，愚园路228号奶茶店的前世今生

原创 徐锦江 愚园路上

数日前，愚园路228号霓裳奶茶店，因为集中发现了五名新冠感染者上了新闻发布会，成为被网民调侃为全国最Mini（迷你）的中风险地区，在网络上“名噪一时”，引发众多路过车辆司机尽折腰，许多人专门赶去“隔岸观火”，甚至带了望远镜去“一睹风采”，关于此地的前世今生，也引起了许多看客的兴趣，端的是：

霓裳羽衣尽折腰，岂知当年便风流

虽然说愚园路已经有了不大不小的名气，但这家连锁奶茶店不仅在霓裳序列中只是个编号存在，在长达2775米的愚园路上也只是一个貌不出众的犄角旮旯。除了偶尔经过买上一杯奶茶的消费者，估计平时并没有很多人留意到这个位于愚园路东头的小小奶茶铺子。但是，如果说起它所在的建筑，却是大有来头，说起它所在地段和区域内发生的故事，更是惊心动魄。且待慢慢说来。

奶茶店所在的建筑，是当年鼎鼎大名的“远东第一乐府”百乐门舞厅，1930年代初，浙江南浔人顾联承在上海做房地产生意，发现西区房屋稀少，店铺不多。而在静安寺周围，还有一片属于庙产但未开发的土地，就向庙里租下了现在万航渡路愚园路口的一块地皮，联合其他股东，投资七十万两白银，觑准大华饭店歇业西区缺少顶级娱乐场所的机会，准备造一个大手笔的综合体，兼营舞厅和旅馆。一楼在设计时，就准备拿来开店。1933年百乐门落成时，愚园路大楼的二楼和三楼开设旅馆，由顾联承的两个儿子经营，底层店面出租给他人，开设银行理发厅等。当年这里因为舞客舞女入场前先要做头发，先后开出了一连串理发厅。

1930年代末，今天的华山路到乌鲁木齐北路一段愚园路不到百米，相继开出了百乐门理发公司（230号）、紫罗兰美容室（236号）、中华美发公司（252-254号）。中国理发公司（256到258号）、大美理发公司（262号-264号）、湘铭美发厅（270号）六家中高级理发店，有“理发一条街”之美誉，想必出入其间的名流绅士和红舞女无数。头式清爽，为掩护身份长时间住在楼上旅馆里的“红色小开”潘汉年不知是否也曾踏足其间。而百乐门理发公司以女宾为主。这条美容街留到今天的痕迹就是奶茶店贴隔壁的南京美发店（百乐门店），几年前我也曾去过一次，进门一股久违的剃头店老米道，勾起记忆的香味，价钿多年不变的50元（现在不知涨了没有），老式弯腰白瓷洗脸盆，不用躺平，好像还是国营单位，师傅都是上了年纪的，蛮温馨。据说这两天在中风险地区旁边灯火通明照样营业。据“老上海百业指南”地图标示：奶茶店的位置在当年永大银行（224号）、大生绒线公司（226号）和百乐门理发公司（230号）之间的位置，当时并没有228号，应该是后来出现的一个新门牌号。

百乐门发生的一桩大事体是红舞女陈曼丽枪杀案，堪称解放前百乐门最著名的社会新闻。陈曼丽是1940年代百乐门最红的舞女。安徽芜湖人，父亲是剃头匠，在日本开个小剃头店过日子。抗战爆发后，日本人排华，陈的父母带她回上海。其父仍旧给人剃头，她就进舞厅跳舞。她人长得虽算不上最好看，但细高挑个头，身段优美，亭亭玉立，玉树临风，且极聪明，多才多艺，擅长京剧，曾经与京剧名家叶胜兰、马福禄合演过《鸿鸾禧》。也许在日本时见过世面，所以待人接物也很礼貌，懂规矩。她跳舞跳红之后，身价不得了，行情最好的时候一个月可挣3万元。一般要到晚上10点钟才去舞厅，在此之前总是在哪家大饭店里人家请吃饭，还常常应酬不过来，要提前预约。她进了舞厅先去洗手间补粉，出来后已有十几位先生等她。中国实业银行的总经理刘晦之有幸赢得陈曼丽的芳心，在愚园路579弄的中实新邨41号租赁了一套房子金屋藏娇。陈被比她大30岁的银行老板包养后，本来确想嫁刘后从此居家过日子，脱离舞厅，可是刘四爷包了陈之后自己仍摆脱不了舞厅的诱惑，于是陈不高兴了，索性从刘家出走，再入舞场。1940年2月25日深夜，已被从其他舞场挖到百乐门的陈曼丽被两位舞客买钟坐台，忽然被人枪击。一枪击中颈部，一弹击中臂膀，一弹击中腰腹，送到附近海格路（今华山路）上的红十字会医院抢救，第二天宣告不治。关于陈的死因，有三个版本。第一种说法是，百乐门发生血案前两小时，仙乐斯舞厅曾发生过枪击，对象是汪伪“76号”机要室主任。据说，陈是军统潜伏人员，汪伪特工总部蓄意报复，便将这笔血债算在了被怀疑为军统人员的她头上。第二种说法是，陈因与汪伪要员时相过从，被军统“锄奸”。第三种说法，陈曼丽是因为拒绝为日本军官伴舞而被日军方派出的枪手暗杀。当时在场的上海滩老人孙曜东回忆那天情景道：

我当时正和一个客人坐在二楼（二楼有小型的可容四五对舞友跳舞的玻璃小舞池，从旁边的栏杆上可俯视一楼整个舞池）。只见楼下人们四处逃窜，因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也赶紧离开了。后来从报纸上知道，陈曼丽被送到红十字医院（今华山医院）时，人已断气。（注：据查报纸，陈是第二天才宣告不治）这件事在上海滩哄传为政治性枪杀，其实是误传，应是情杀。据我所知，她确与一名国民党军统系统的军人要好，抗战爆发后那人去了重庆，陈转而又与别人要好。开枪者为她的旧情人中的一个。那年陈才20来岁。

陈曼丽的家世涉日背景以及同军统人员的交集，想必是各种猜测的依据，虽不可靠，却也没有更可靠的文献和知情人加以披露，所以对“秘密战”也不能完全加以否定，多少地下工作者至死都真相不白于天下，一果多因也不是没有可能。奇怪的是，对于这样一桩轰动上海滩，集谍战、凶杀和香艳元素于一体的“社会新闻”并没有见到更多的后续新闻报道，凶手和破案情况也不了了之。照理说此处属公共租界管辖，工部局警务处应有相关案情记录，但从未见有人披露，也是蹊跷。虽然这是一段上海滩上真实发生过的“血案”，但没有水落石出，只留下一段香消玉殒的传奇故事。本以为过了也就过了，历史有时候就是“无间道”、“罗生门”。想不到写过“百乐门”研究专著的一位专业人士新近通过蛛丝马迹的证据分析和推断，发现了陈曼丽之死可能与她帮忙救出的一位被捕地下工作者有关，而这位地下工作者很可能是潜伏在敌营的中共人士。所以陈曼丽的儿子才可能在解放后进了政审甚为严格的哈工大读书。这无疑是对陈曼丽被害案的最新突破性解读。

现在的人多半喜欢听故事，那我就再来讲一桩发生在百乐门地区吓势势的大事体。

先让我普及一下基本知识。愚园路大部分属于越界筑路地区，所谓越界筑路，就是租界当局为了发展房地产赚钞票，不顾中国主权强行越过租界筑的路，而大部分人勿晓得，偏偏百乐门所在这一小段划在租界内。

也因此有了我接下来要讲的这段故事：佘爱珍啥人，晓得张爱玲吗，张爱玲当年嫁八啥人，汉奸胡兰成，对女人花功一流的胡兰成最后一任老婆是啥人，就是佘爱珍。偏偏当年颜值风采不一般的佘爱珍看上了76号头目李士群手下长得膀阔腰圆的杀胚吴四宝。日伪时期一时间风头无两。推算也是1940年吧，佘爱珍带了一名保镖和司机坐车去百乐门理发厅做头发，开到静安寺巡捕房（现已拆，在百乐门东面路口）前面的哨卡，当值的英国警官杰克逊居然不买76号的账，坚持不让携带枪械进入租界的法规，要车里人把手枪都交给巡捕保管，等出租界时再还。当时佘爱珍急着到理发店去，也不愿多做纠缠，偏偏那个当保镖的吴四宝徒弟不肯答应，说自己是受师傅之命贴身保卫师娘的，缴了枪怎么保护？如果进了租界，碰到重庆分子行刺怎么办，非但不肯交枪，还掏出手枪与外面巡捕对峙，双方僵持时可能是印度巡捕过于紧张，不小心勾动板机，子弹打中了司机的胸部。保镖也立即回射，一枪击倒印度巡捕。那时76号中的人使用的大多是能20发连射的快慢机，接着便是一场枪战。大批巡捕从静安寺巡捕房里奔出来，在杰克逊指挥下，利用墙角和停着的警车做掩体，纷纷向佘爱珍的坐车射击，直到车中无人还射，静等几分钟后，巡抚猫着腰慢慢走进去，拉开弹痕累累的车门，保镖早已变成筛子，佘爱珍双手抱头躲在后厢里，居然毫发未损。76号离静安寺捕房仅一里之遥，吴四宝的学生子、行动大队队长林之江闻讯，立即召集起几十名部下搬出两挺日本重机关枪，坐了两辆卡车风驰电掣般冲向静安寺。杰克逊知道76号必定会立即兴师报复，马上调集所有留在巡捕房中的巡捕在马路上布置防线。同时命令有轨电车停驶，行人迅速疏散。尚未等警方布置好防线，林之江已率队赶到，把两辆卡车横在马路中央作为掩体，又卸下重机关枪架在百乐商场后门，高声威胁立即送还佘爱珍交出凶手，否则马上用机枪扫射。大战一触即发。正在家中赌钱的吴四宝接到电话迅速赶到现场，虽然平时无法无天，无奈娇妻在人之手，也不得不委曲求全下令退却。最后由日本宪兵队代表和租界警方交涉，才领回了佘爱珍。一场不义之战，三死两伤的结局，76号岂肯善罢甘休，不断寻衅暗杀巡捕，为求保命，杰克逊只好放弃高薪职位回英国去了。

百乐门后来转由国都公司经营，因其无心经营旅馆，曾登报招商承办未果，房主顾家只能与其他人合伙于1938年3月1日开始自行经营。旅馆部定名为百乐门大旅店，大门设在愚园路238号，主要由顾氏次子顾生康负责经营，底楼门面仍然招商开店。

列位看官，弹指80年过去，日伪倒台，76号拉倒，洋客人不少，上海滩却自己做了主人，在中西文化交融中，旧貌换新颜。高调几句：照此精准防疫坚持到底魔界不破，“瓷器店里抓老鼠”的上海模式将成为放任共存和粗陋清零策略之间的最优选择最佳典范。

上海，不是吹的。

参考书目：

上海市静安区文物管理委员会编，马军（执笔）《百乐门 老上海的集体记忆》

孙琴安著《上海百乐门传奇》

树棻著《上海的最后旧梦》

上海百乐门文化娱乐有限公司《百乐门》

王春生《百乐门舞厅见闻》，上海文史资料存稿汇编

万墨林著《沪上往事》 

作者简介

徐锦江  

城市文化研究学者。著有《愚园路上》《愚园路》《愚园路•百年纪念版》，辟上海路史研究一格，上海电视台据此改编成三集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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