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田园赘婿文学研究：论软饭的优雅吃法

以下文章来源于液态价值 ，作者乌潘潘

在网络文学的大型广阔乐土里，只有你尚未启发的狂野幻想，没有你无法匹配的狂野文章。

网络文学现在细分到什么程度了呢？给对此一片空白的朋友们简单科普一下。

传统分类比如古代言情、现代言情、玄幻、都市、科幻、悬疑、穿越、重生、耽美、甜宠文依旧是古典主义读者的偏好，但眼下最热门的种类是种田文和基建文。

种田文又称家长里短文，一般以古代为背景，描写小人物的家长里短、恬淡朴实的生活琐事，注重突出细节及人物心理描写。

按时间，种田文又可以分为史前兽人种田文、封建王朝种田文或者星际种田文，主角大多不开金手指也不是十项全能，一箪食一瓢饮、不搬砖不打工、一桌二人三餐四季，过着 异星灾变 李子柒式的复古田园生活。

比种田文更有野心的是基建文，多了些工业元素和济世报国的壮志雄心。

主角大多是通过建立自己的根据地和人脉，一步步发展农业、经济、军事、政治制度。典型的叙事，是把我国历史上实实在在走过的弯路，通过虚拟情节再重新复盘了一遍，激昂文字，重工报国。

当然，基建文也有不同风格，有原始部落基建文（《狼皇》），文艺复兴基建文（《陪达芬奇超神的日子》），甚至还有带游戏性质的基建文，在情节中体会不断升级的经营乐趣（《完美牧场经营攻略》）。

还有一种猎奇向女频文，通常是女主角离婚后才发现自己有孕，犹如鲤鱼甩籽一般产下多个胎儿，孩子们各个长相绝美，年仅五岁就成为叱咤金融界的操盘鬼才，让总裁男主懊悔追妻。据说这个类型是中老年女性读者的最爱。

从热门网文中，我们可以窥见大部分东亚人对现实的不满与渴望，大部分诉求还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穷则谈谈恋爱，达则升级打怪。

有意思的是，过去大多数女性幻想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现在的女性幻想却是老娘要建功立业改变世界，过去的男性幻想是修仙纳妃平天下，而现在的男性幻想——如何做个极品上门女婿。

番茄小说app上的热门小说

2020 年，可以说是赘婿元年，有多少老阿姨对着 AI 靳东弟弟魂牵梦萦，就有多少老大爷带着门下十万将士扬眉吐气。

01

赘婿，就是上门入赘的女婿，他是在家庭中出于弱势地位的已婚男性，也是被父权社会瞧不起的传统婚姻受害者，俗称“吃软饭的”“倒插门的”。

赘婿文学却是 2020 年互联网男频网文中最受欢迎的一类，主角既不开疆辟土也不修仙学道，却让广大男读者读之清气上升、浊气下沉，读罢掩卷深思、怆然涕下。

是什么神秘力量让赘婿文学振聋发聩、让男性读者重振雄风？

让我们来拆解一下赘婿题材网络小说的叙事套路：

赘婿小说的开篇第一章，就是铺垫赘婿的身份如何低下，男主角每天不在职场里打拼，而是给女方家一遍又一遍地刷马桶 / 洗内衣 / 下跪当舔狗。

在这一部分，作者要对男性自尊心极尽凌辱，才能充分激起读者对主角的情感共鸣。

紧接着迎来第一个戏剧高潮，也是赘婿小说中的典型场景——长辈的生日宴会上，一穷二白的赘婿被势利眼的岳父岳母鄙夷，连襟兄弟嘲笑他的贺礼拿不出手，妻子毫不掩饰地嫌弃他没出息。众目睽睽之下，穷酸女婿被贬低得一文不值，只能默默承受冷酷社会对自己尊严的公开处刑：轻则明褒暗贬，重则开除男籍。

随后，作者不动声色地铺垫赘婿的苦衷，原来他是因为要筹钱给母亲治病，才被迫入赘女方家，结婚是为了给女方的家族“冲喜”，双方的婚姻关系有名无实，结婚几年连手都没拉过，而且妻子身边不乏其他优秀男性追求者，自己的家庭地位岌岌可危。

而一次偶然，赘婿突然获得了神奇能力，能读心，会武功，双手有神力，还能治病救人、起死回生。

接下来，令人身心愉悦的复仇过程徐徐铺开：赘婿默默运用自己的神秘力量软饭硬吃、逢凶化吉，一路逆袭而上，运筹帷幄。今日收购王氏集团，明天吞并世家企业，既打了当初鄙视自己的势利嘴脸，也使妻子对自己产生畸变的依恋，不仅女方家族对自己刮目相看，还结交各路达官显贵、撩拨诸多红颜知己。

这口软饭，真香！

从开头的马桶男仆，到结尾的成功男人，小小赘婿在几千章的注水网文里完成了一次符合东亚儒家预期的社会化转型，结局也自然是岁月安稳，海晏河清，浮华盛世，如君所愿。

别看这种先抑后扬的俗套滥俗至极，可这种叙事就是凌驾于人性的爽点之上，在千万种文本中屡试不爽。

想想《射雕英雄传》中憨傻的郭靖、格林童话里《聪明的汉斯》……都是傻女婿逐步化解逆境，命运一路螺旋上升，把冷眼与嘲笑加倍奉还的酸爽故事。本质上，赘婿文学和其他爽文比起来，多了一层对传统婚恋关系的思考，和不被主流纯爷们儿价值观接纳的身份焦灼。

以这个视角看，只要集齐女尊男卑、上门入赘、打脸复仇、光耀门楣等几大要素，人世间的诸多恩怨情仇都能被纳入赘婿文学的浩瀚宇宙：

猪八戒入赘高老庄可以是赘婿文学；

虚竹和尚当上西夏驸马可以是赘婿文学；

传说中“三代还宗”的隐婚男星逐步攀登为娱乐圈顶流可以是赘婿文学；

被黑社会下药身体缩小后住进女朋友家的高中生名侦探……当 然 也 可 以 是 赘 婿 文 学 。

只要你想，一切文学都可以是赘婿文学。

02

自古以来，赘婿在我国古代民间笑话里就是一个长盛不衰的笑料，其存在类似于民主党眼里的特朗普，李雪琴口中的王建国。

在大众印象里，“上门女婿”的婚姻似乎都不幸福，在媒体报道中，倒插门婚姻只与离婚、财产瓜分、死亡、犯罪、不幸、吵架这些负面词汇有关。

2006 年，杭州《都市快报》和“上门女婿”有关的新闻报道分析

毕竟，瞧不起上门女婿是中国传统封建糟粕之一，这种政治不正确的鄙视链已经流传了 2000 多年。从战国时代开始，中国人就把男娶女嫁、妻随夫居当作天经地义。

男方婚后住在女方家、子女随母姓的婚姻，通常是由于男方家庭贫困或者身体有所欠缺，无法正常缔结婚姻之下的无奈选择，自然不能享受封建核心价值观的祝福，甚至连公务员都考不了。 （《汉书·贡禹传》：“孝文皇帝时，贵廉洁，贱贪污，贾人、赘婿及坐赃者，皆禁锢不得为吏。”）

另一方面，赘婿文学一直是底层人民生活的欢乐源泉，从先秦《韩非子·外储说》、三国时期邯郸淳《笑林》、隋朝侯白《启颜录》、明代冯梦龙《笑府》……直到五四运动中的《民间文艺》刊物，都有大量嘲笑赘婿的恶趣味笑话和黄段子。

某呆婿至妻家留饭，偶吃冻水美味。乃以纸裹数块，纳之带归，谓妻曰，“汝父家有佳味，我特携来咦汝。“索之腰己消融矣。惊奇曰，”奇，如何撒出一胖尿，竟自逃走了。”

民俗学家钟敬文先生经过大量总结，将民间故事里傻女婿的愚蠢行为分成三类：

拙于对礼数的应付

对于性行为的外行

其他种种愚蠢行为

赘婿笑话的设定也和今天网文差不多：有钱有势的岳父和大女婿 、二女婿瞧不起呆头呆脑的三女婿，打算借宴席上的赛诗来刁难他，结果三女婿不懂礼数，当场闹出大笑话，或误打误撞，反过来揭穿了富人的虚伪面具。

《笑林广记》中有一则老丈人要求三个女婿为马作赞词的故事：

一杭人有三婿，第三者甚呆。一日，丈人新买一马，命三婿题赞，要形容马之快疾，出口成 文，不拘雅俗。长婿曰：“水面搁金针，丈人骑马到山阴，骑去又骑来，金针还未沉。”岳丈赞好。次及二婿，曰：“火上放鹅毛，丈人骑马到余姚，骑去又骑来，鹅毛尚未焦。”再次轮到三婿。呆子沉吟半晌，苦无搜索。忽丈母撒一响屁，呆子曰：“有了，丈母撒个屁，丈人骑马到诸暨，骑去又骑来 ，孔门犹未闭 。”

但是，一个千古未解之谜：为啥故事中的老丈人总是富贵凌人，大女婿与二女婿也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凭什么只有三女儿配了个又穷又憨的上门老公？

别问，问就是爽文套路。

总而言之，古代故事里的中华田园赘婿总是傻人有傻福，即使被别人挖苦讽刺，也能获得阿 Q 式的精神满足，顺便阴差阳错地打了那些聪明鬼的脸，反衬出上等人的冷酷、市侩与虚荣。

这样的故事也表达出咱老百姓古老而朴素的道德观念、情感立场和价值判断——莫装逼，装逼遭雷劈。

有意思的是，在古代封建环境里，创造和传播赘婿段子的，都是男性本身，他们在享用这点恶趣味时，既维持了优越感，也获得了心理平衡。赘婿恰恰是一面反光镜，他既是好吃懒做的废物，也是破坏规矩的英雄，就像哆啦 A 梦中的大雄、英伦绅士中的憨豆，替代男人发泄现实中的不满，在嘲讽的笑声中，完成所有雄性生物对父权社会的心理报复。

（另据学者研究，神州大地上的傻女婿笑话比比皆是，傻媳妇的笑话却相对少见。原因大概率是传统思想作祟：男孩即使生下来心智发育不全，也要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女孩如果天生是个傻子，估计此生只能做个自生自灭、逍遥自在的傻子。）

03

如今，一个沉默的群体悄悄捧起赘婿小说，在中文世界的幻想大陆里，做起男频网文的守夜人。

根据网文平台编辑提供的信息，赘婿小说的最大读者是三四线城市、40 岁以上、且接触小说较少的男性，他们大部分都已经工作甚至是接近退休，却意外在软饭硬吃的赘婿文学里找到了情感寄托。可以说，赘婿文正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

点开赘婿小说的章节评论，你会发现这批网文市场的下沉用户带着真情实感，于无声处倾诉自己的哀乐中年，描绘出一幅幅沉默的平凡父亲画像。

在端传媒《“赘婿”文学热：当沉默的中年男人读起网络小说》中，网文作者吴明提到，男频小说类型中，当读者年龄偏小的时候，幻想文当道；当读者群的年龄以三十岁为主的时候，题材回归现实世界，都市文排第一；当读者群扩大到五十岁时，就出现了赘婿文学大流行。

随着读者群的范围越来越广，男频小说的爽点也越来越萎缩，在玄幻仙界大杀四方令人中年男人厌倦，他们在更微妙的角落获得了灵魂满足——原本嘲笑自己的亲戚被打脸，原本鄙夷自己的妻子发现了丈夫的闪光之处，犹如性转版灰姑娘，因为得到家族的重视而欣喜若狂。

所以，当年轻男读者看到写给中年男人的赘婿文时，他们会因为雄风凋敝而愤怒无比，对热血小伙来说，这根本不是爽文，而是虐文。

北大中文系博士吉云飞认为，“虐”一般是属于女读者的爱好。“年轻的男读者受不了虐，年轻的女读者才受得了虐，可能作为弱者，她必须接受虐，因为这是一种现实。而男性到了中年，他才受得了虐，甚至喜欢虐，因为这让他觉得真实，这一点非常重要。今天中国社会的底色是残酷的，中年男人是父权社会的既得利益者，但同时又可能深受压迫，因为如果他觉得挣不了钱，这辈子没什么出息，整个家庭都会处在底层的位置。”

可以说，赘婿小说和沉默的中年男性互相成就了彼此，比如仅仅是订阅和打赏，《虎婿》的作者就获得过 125 万的月稿费；《超级女婿》的作者，半年拿到 600 万稿费。

不过，这些作者能月入百万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赘婿网文都非常长，动辄几百万字、上千章节，不少网文都是按字收费，比如一本 2000 多章的小说，看完至少要花 800 块钱。作者为了挣更多稿酬，都将网文开头写得异常精彩，等读者的兴趣被勾起来之后就开始糊弄，后续剧情越来越水，文字也越来越啰嗦，好像一条雄性激素的分泌曲线，随着时间延伸而疲软衰退，直至索然无味，空留老父憔悴。

当你发现老父亲沉迷赘婿小说的那一天，请记得把饭做软一点。

相关来源：

“赘婿”文学热：当沉默的中年男人读起网络小说，端传媒

傻女婿的傻样——兼论中国民间故事中的家族关系，鹿忆鹿

论民间故事中的“呆女婿”形象，吴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