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小囡们是有福的。单就严格意义上的“公园”来讲，这里不仅有迪士尼、海昌海洋公园这样的大型主题公园，还有不少形态各异的郊野公园、滨江公园、植物园、传统公园、经典园林等。周末不愁没有好去处。但周中放学后，一出家门便拥有的可自由玩耍的开阔空间就不多了。
即便有，而今的城市小区毕竟不像昔日里的里弄街巷，孩子们自幼相识，长大些便可相伴玩耍，游戏材料大多就地取材，卫生安全也不用太在意。可如今，就连让孩子们互相结识，都成了一件需要年轻父母们刻意促成的事。
当孩子们缺少在家门口就可以自由玩耍的空间，社区层面可否以“社区花园”为依托，做一些探索？
同济大学社区花园与社区营造实验中心主任、四叶草堂青少年自然体验服务中心理事长刘悦来的思考与实践颇具启示意义。
真正让孩子成长的玩耍
上观新闻：“当今社区缺少自由玩耍的空间”，你是何时开始关注到这个问题的？
刘悦来：我的孩子是2001年出生的。差不多在他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
因为，我小时候长在农村，是在自然环境中长大的，大自然赋予孩子的那种充分自由伸展的状态，至今印刻在我脑海里。所以，等我有了孩子，也想带着他找一些比较自然、有一定的挑战却又不失安全的地方，希望让他也有机会感受到那种自由伸展的状态。
我们先是到小区里找，然后又到家附近的公园找，也去一些公园中的活动设施玩。从我们能够触及的场所来看，整体环境相对接近自然的，大概就是当时共青森林公园里面的“勇敢者道路”。
那时，大多数公园里提供的游乐设施就是滑梯、攀爬架，有的会提供一些由工厂生产的有动力的游艺设施。相比之下，“勇敢者道路”由工人用木头在现场制作，更自然、更接地气，很受孩子们欢迎。
我们也去一些综合性商场开设的游艺专区玩，但通常来说，孩子玩了一段时间，就不想再玩了。这时，我意识到，孩子们真正的玩耍需求，人工设计痕迹较重的游乐设施还真不一定能满足得了。
孩子们在家门口的花园感受自然的力量。 受访者供图
上观新闻：真正能让孩子“玩得尽兴”的玩耍是什么样？
刘悦来：简单来说，就是“自由玩耍”。这样的玩耍不仅充分尊重孩子的主观能动性，还要给他们留足可以自由发挥的空间。让他们在玩耍之余，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创造出一些新的花样和玩法来。孩子们很容易沉浸在这样的玩耍中，乐此不疲。
农村里的孩子为什么喜欢爬树？其实就是因地制宜利用自然，自己找玩法，自己去搭建、去构造。而且，树一直在变化，无论小树大树，每年都在生长。不同年龄的孩子可以尝试不同高度、难度的树。而这些玩法背后的挑战性，不仅是天然存在的，还是有变化、有难度的。
反观现在，在大多数的城市公园，孩子们必须遵照公园规定好的流程和规则去玩。在电动游艺设施上，孩子更是没有什么可以发挥创意的空间。玩多了，孩子就腻了。没有了挑战和锻炼，孩子们可以从中获得的成长自然也就停止了。
大部分的公共空间都会注重秩序维护和安全管理。游乐设施必须严格按照专门的安全标准生产。这都可以理解且很有必要。但客观上，这会导致一种基于安全防护考虑的空间供给，使大多数公园、社区里的儿童乐园看上去差不多，缺乏多样性和挑战性。
事实上，让孩子们尽情自由玩耍，有很多好处。第一个好处就是强健体魄。在不设限的玩耍中，孩子们可以尽情挥洒汗水。玩得酣畅，肢体得到的伸展和锻炼也是全方位的。如今，城市里的孩子为什么经不大起摔打、运动过程中很容易受伤，和他们缺乏锻炼身体的机会很有关系。
再有，就是对耐心的培养、对“恒毅力”的磨炼。孩子们在幼时就需要有机会感受自然的力量、时间的力量，以及自身能力的边界和局限。当我们努力了却依然够不着目标，不随随便便放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还是要能够理解：总有一些事情的发展，不是靠一己之力就能控制的。恰恰在自然环境中，可以达成上述教育理念的机会无处不在。
所以，当我们在谈论“自由玩耍空间”时，其实是在关心孩子们的教育和成长，是在讨论如何为他们的健康成长，创设更好的环境和条件。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在社区层面，为孩子们创设触手可及的自由玩耍空间，具有非常深远的意义。
参加“小小景观师”活动的小朋友正在抬铺路用的石子。 受访者供图
鼓励冒险也学习自我保护
上观新闻：你的团队参与了上海不少社区花园的创建，空间不大，却较好利用了小区内部的空间，也一直注重为孩子们打造可以自由玩耍的空间。你们做了哪些探索？
刘悦来：我们的探索离成熟还有距离，但从中收获的孩子们的笑容、家长们的肯定给了我们很大的信心，也让我们感到这项探索真的很有意义。
比如，在杨浦区大学路创智农园，我们的探索最早是从沙坑开始的。
沙坑占地面积不大、形式简单，却成为农园里最吸引人气的一处。很多住在附近的孩子来了以后，一玩就玩很久，和自己玩，和小伙伴玩，玩到不舍得回家。最初，孩子们就是纯粹玩沙，最多像在海滩上玩沙那样加一点水。有了水的加入，孩子们很快玩出了更多花样，塑形能力和创造力一触即发。再后来，他们又发现了，可以通过地势差，建构沙坑里的地形，创造出一个沙坑里的新世界来。
但在此过程中，我们不是简单地把沙坑建好就结束了，农园里始终有我们团队的小伙伴驻守，在需要时给予孩子们一些必要的辅导。
一个沙坑就可以是一个小世界。 受访者供图
后来，我们团队和专门做“自由游戏”教育的伙伴合作，孩子们在农园可以玩的内容就更丰富了。孩子们尝试搬运石子铺出平地，尝试使用真实的工具制作木结构。慢慢地，他们还在导师的帮助下，尝试设计属于自己的游乐场，并把图纸变为现实。
如今，农园里的游乐场已经有了2.0版。孩子们为它取名“欢乐游戏场”，还为它制定规则。他们在游乐场边挂上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这是一个儿童自主创造的乐园。每一天，它都会被重塑、被更新。成人眼中的无序，是孩子眼中的无限乐趣。我们鼓励冒险，也希望孩子在玩耍时学会远离危险，更懂得自我保护。”
孩子们搭建的这个游乐场有两米多高，有小木屋，有滑梯。一眼望去，它没有原材料以外的色彩，就是最质朴的模样。但这并不妨碍孩子们每天在里面爬上爬下、乐此不疲。
上观新闻：因为参与了空间的创设，孩子们对后期的使用和维护也会更有责任感。
刘悦来：没错。通过这样一个过程创设出来的空间，孩子们很珍惜，看到自己的作品和很多小区里标准划一的儿童乐园不一样，就更有成就感了。
当然，必须强调的是，他们建造游乐园的过程始终有老师全程参与并提供必要的帮助。老师还会给游乐场做全面的安全检查，在必要处包上色彩醒目的胶布，作为安全风险警示标识。
上观新闻：你特别强调老师辅导的重要性。
刘悦来：是的。我们在开展这个项目的时候，其实一直在思考：如何解决自由玩耍空间的安全问题。
标准化的儿童乐园设施缺乏多样性，但安全系数高、维护成本低。个性化的儿童乐园不能是毫无规矩的“法外之地”，也要确保最基本的安全和维护问题。
想到这一点，我们便追问自己：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安全？
我们的回答是：没有绝对的安全，只有学会应对危险、防范风险、懂得自我保护，孩子们才能真正成长。
而无论是远离危险，还是自我保护，孩子们无法仅仅通过书本知识掌握，他们真正需要的是真实环境的操练和能力的习得。所以，我们团队的老师花了大量精力，研究如何帮助孩子们习得上述这些能力。
欢乐游戏场里的告示牌。 受访者供图
与世界和谐相处需要练习
上观新闻：如果现在有个社区找到你，请你帮他们去看看，能否在他们的小区里也搭建一处可以供孩子们自由玩耍的空间，你一般会如何帮助他们寻找合宜的解决方案呢？
刘悦来：回想创智农园孩子们搭建游乐场的经历，它给我个人带来的最大的启发，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能力需要习得，也是可以习得的。
每个小区可以创设儿童乐园的基础不同，小区本身的自然人文条件各异。如果真的想为孩子改善户外玩耍的空间，一方面是决心；另一方面，就是因地制宜，为孩子们接触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提供条件。这样一来，我们就不会一遇到硬件、资金上的局限，就觉得无计可施。
孩子们在学习使用工具。 受访者供图
如今，上海在努力地把整个城市打造为一个“公园城市”。在我看来，公园城市的建设不仅仅在于公园数量上的变化，更在于建成的公园的内涵和功能提升。尤其是，不同的公园要形成不同的特色，为市民提供更多样化的选择。
在这个层面，政府方面可以提供政策空间，鼓励社会上的各方力量发挥主观能动性，一起来完善自己身边的公园、花园。有的公园只要略做完善或修复，就可以提质。有的社区可以凭借居民自发的力量来实现新的变化。再加上一些专业组织、专业力量的加持，慢慢地，大家一定可以积累经验，逐渐找出适合上海市情民意的一套社区花园营建标准，由此引发、带动城市公园标准的变革。
比如，我们现在就在探索一种新的公园标准。在这套标准之下，公园可以由民众来建设，甚至可以由民众自己来养护——人民城市人民建，可以从社区花园、城市公园开始这样的实验。
上海现在有大量不是公园绿地的附属绿地。有了上述这套标准，我们就有可能在完善附属绿地管理方面更进一步，实现更多绿地提质的可能性。很多社区、企业园区内的绿地，通过居民、员工的努力和维护，也可以发展得很好。
具体到儿童乐园的安全性问题，我们可以转变思路。不是打磨掉危险的可能，确保孩子们安全无虞，而是创设条件，让孩子们与风险相处、学会自我保护。
若想得更深远一些，童年和游戏孕育着孩子们的未来，孩子们的成长更是需要一个有玩伴的互动空间。这时，家门口的社区花园恰好适合发挥这样一组功能：孩子们在那里一起遭遇、一起创意、一起行动，学会与他人、世界和谐相处，也尝试为身边的小世界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在踏出家门的同时，习得未来成长需要的各种能力。
本文首发于《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