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13日刊 | 总第3234期
中国讲“起承转合”、好莱坞讲“三幕式”、日本讲“序破急”。我以前和很多年轻创作者一样，也会想：“我为什么要守这个规矩？这不都是陈词滥调的套路吗？”
然而，如果创作者没有先做好守格，没有研究透、掌握住这些规矩，一上来就想着要破格的话，基本上破掉的只能是自己。
创作《上元灯彩图》时，我总结之前的惨痛教训，得出了一个“合法叙事”概念。
我在书中融入“鬼聻希夷”这么冷门的世界观，也是希望将中国古典文化的传承续上。
一约既定，千山无碍；
一诺既出，万年无阻。
被称为“最会讲脱口秀的编剧”宋方金，用三年时间带来了他的小说新作——《上元灯彩图》。全书围绕一个“信”字展开。两位性格各异的书生张元伯、孟俊郎为了一个约定，跨越了生死人鬼的界限。
放在书店里，这本小说在视觉上就给人清奇之感。它的外包装既没有腰封，也没有名家推荐语；打开后既没有序和后记，也没有作者简介和照片，简直就像从上世纪经典文学流行的时代穿越而来的“四无小说”。
即便如此纯粹，这本4月刚刚出版的《上元灯彩图》，在豆瓣上开出了9.5分。读者纷纷被书中飞扬的视觉想象、畅快的故事讲述、厚重的人文主题所折服。
正如著名文艺评论人韩浩月所说：“存在与消逝、永恒与短暂、欢喜与悲伤、报恩与复仇，这些矛盾或者说敌对的关系，均需要张元伯和孟俊郎这一见来诠释、验证、确定。他们不得不见，他们不能不见。”
近日，影视独舌与作者宋方金围绕《上元灯彩图》的创作历程和创作理念，展开了一次深聊。宋方金坦言自己在过去的创作中走了很多弯路。以前的他曾靠着所谓的灵性在错误的道路上鲁莽狂奔。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在写《上元灯彩图》时“出了一身冷汗”。
以下，是宋方金的讲述。
“三级跳”般的创作历程
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时，有门培养视觉叙述和形象思维能力的课程叫“情景还原”。就是找一幅画或照片，然后写一个故事以之为起点或落点。我当时就想世界上最复杂的画是什么？肯定是《清明上河图》啊！
虽然当时时间紧只能选其它简单的画来交作业，但这个想法放在了我心里，并于毕业十年后写了小说《清明上河图》。
写作过程中我发现，由于古代人寿命短、材料稀缺，所以作画都极为慎重。流传至今的古画，都具有相当高的思想价值、艺术价值和内容价值。如果有机缘，我要不断地“写”很多张图。
2020年，南京有关部门邀请我创作一部沉浸式演出的戏剧。考察夫子庙、江南贡院、科举博物馆等地期间，我发现一幅描绘明朝夫子庙街正月十五繁华市景的古画——《上元灯彩图》。
这幅画的艺术价值媲美《清明上河图》，却至今不知道作者是谁。它长久地隐匿于民间，非常有神秘感，给创作留下巨大的可虚构、可发挥空间。南京夫子庙、江南贡院、科举博物馆、上元灯彩图，天然地可以缝合和编织出一个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关于书生赶考的故事。
上元灯彩图(原作局部)
随后三年，《上元灯彩图》的创作经历“三级跳”。2020年用了半年时间，创作70分钟的沉浸式演出剧本。感觉不过瘾。于是在2021年用了大半年时间，创作2个半小时的话剧剧本。疫情期间无法排演，还是不过瘾。2022年，我就把一整年时间都用在了小说《上元灯彩图》的创作上。
戏剧是激变，小说是渐变。只有小说可以把它的整个空间全部打开，把所有故事的来龙去脉讲清楚。
每跳一级，都意味着大量的资料查询工作。尤其是小说必须“无一字无来历”，为一个细节可能就要翻十几本书。2019年写完《功勋之袁隆平的梦》之后，我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这项创作上。
一切取舍以“合法叙事”为标准
《上元灯彩图》和我之前所有的创作都不一样。
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都有很多千年经验总结出的创作范式。中国讲“起承转合”、好莱坞讲“三幕式”、日本讲“序破急”。我以前和很多年轻创作者一样，也会想：“我为什么要守这个规矩？这不都是陈词滥调的套路吗？”
然而，如果创作者没有先做好守格，没有研究透、掌握住这些规矩，一上来就想着要破格的话，基本上破掉的只能是自己。我在此前的创作中，就走了一些弯路。
创作《上元灯彩图》时，我总结之前的惨痛教训，得出了一个“合法叙事”概念。
现实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法律。你不守法，就得受罚或进监狱。故事世界里也有法律，而且比现实中的还要严格。在故事里违法了，你遭受到的就是观众的抛弃和读者的鄙夷。
合法叙事是什么？在故事里边有一个宪法——你的主题。你所有的创作必须围绕着这个主题。不管多精彩的故事，不管多精彩的人物表现，如果不是围绕着主题，它就不是合法叙事了。
《上元灯彩街》的主题，就是契约精神，就是你能为你说过的话付出多大的代价。
一旦明白这点，就得到了一个非常高的讲故事的自由。素材太好、人物太生动、这句话太有意思了，我要不要？判断它要不要的基础，就看它是否是主题之内的东西。如果是，它就是合法的，保留下来。如果不是，它就是非法的，应该把它关到牢笼里去，不要让它出现在这个故事里。
比如本书中张元伯和玉灯的爱情只是点到即止，因为主题是架构在友情上的，爱情着墨太多就不符合合法叙事了。
“鬼聻希夷”是对循环论的传承
书中引用了一个让读者相对感到冷门的世界观：“人死为鬼、鬼死为聻（jiàn）、聻死为希、希死为夷”。这是为了和西方的穿越叙事对抗，采用了东方最古老，也是最有特点的循环叙事。
“鬼聻希夷”的世界观，主要参考了两部典籍。一个是南朝刘义庆《幽冥录》中的这十六个字。另一个便是老子《道德经》中的“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
“鬼聻希夷”的循环论实际上是个道家的概念。后来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章阿端》中用到了“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再往后，这个循环论基本上就失传了。这种特别中国的世界观如果失传了很可惜，我想把它给传承下来，就用到了书中。
大部分中国人在生活中就是儒释道互补的状态。我书中所写的聂元伯，又进了一步，不是互补，而是实现了儒释道三者合一。他生前是一名儒家考生，死后经历了道家“鬼聻希夷”的循环。而其用意念神游天地的段落，其实是佛家所讲的禅定。
写人禅定的文章并不罕见，但是讲鬼禅定，或者说人在另一种状态下禅定的，就非常少了。聂元伯是儒释道三者合一，张元伯的名字是从聂元伯这里来的（注：张元伯父亲张义取挚友聂元伯的名字为儿命名），于是形成了一个传承。
本书的故事源流考为范晔的《后汉书·独行列传》与冯梦龙的《喻世明言·范巨卿鸡黍死生交》。《上元灯彩图》描绘的是明代的南京。因此，书中的张元伯，是明代的张元伯，可以理解为东汉张元伯的“后世”；而孟俊郎就是明朝的人物，并非东汉范巨卿的“后世”。
书中还涉及到了宋朝的张元伯，以及现代的张元伯。每一世的张元伯，都会面临信诺故事，每一世的张元伯对信诺的态度也并不完全一样。上一世张元伯的信诺选择，会影响到他下一世的信诺故事。西方思维理解为跨越2000年的量子叠加和量子纠缠，东方思维理解就是循环论。
这种循环论和传承概念，都特别地“中国”。
莫言老师曾说过他要大踏步地后退，回到中国古典，回到中国传统。我在书中融入“鬼聻希夷”这么冷门的世界观，也是希望将中国古典文化的传承续上。我希望这种循环论的故事，能够得到大家的重视。
将飞扬的想象力落地
《上元灯彩图》采用了半文半白的语言风格，是由故事类型决定的。写一群书生赶考，如果纯粹用白话文，用今天的语言去讲述的话，读者没法代入。他会觉得：“那些人说话是这样的吗？”
同样的，完全的文言文也不成立。在古代，文言文也只是少数人交流和写作时才用。大部分人说话不会那么文绉绉。因此，半文半白比较符合这个故事的调性。
书中文风其实有三种。第一个是古典的，像聂元伯是一位60多岁的秀才。他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一定带有读过书的印记。第二个是现代的，张元伯、玉灯、孟俊郎等人生活中的交流，一定有现代的东西，才方便与读者沟通。
第三个是后现代的，就是五妖。他们五个是修炼成精的动物，非儒非释非道，从山野间来，就要有游戏感，要有癫狂的、超脱现实的状态，呈现出来就是经常载歌载舞。他们如果是很正常地在交流，那故事就失去了一个层次，失去了一种张力。
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因此需要一些讲故事的技巧，于真真假假之间让它落地。比如书中提到过唐伯虎，还登场了中国人差不多都知道的吴承恩。吴承恩不只是让故事落地，他写《西游记》得出的一句思路，更是孟俊郎做出最后选择的一大启发。所有人都跟一句话有关，这就是合法叙事。
再加上把科举考试中的环境、道具、流程等细节都描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就既符合合法叙事，又能让人鬼妖共存的世界观落地。
第九章《双鬼奇谭》里有一段聂元伯对自己神游经历的讲述。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的制片人曲新志老师说这是“一次想象力的雪崩”。我觉得他的评价很准确。一方面，这一段的想象力是飞扬的。毕竟这可能是第一次有人去写鬼的禅定。另一方面，这段其实是在说想象力的局限。
我小时候经常躺在床上幻想，想南边是什么、想北边是什么、想西边是什么、想东边是什么，再往外想，会看到地球、太阳、月亮。然而，当我的想象飞出太阳系，飞出银河系后，就会感到窒息。总会有个边界，再也无法想象它的外边是什么。
我一直希望能在一个角色身上，寄托这份“幻想更远的远方是什么”的情思。聂元伯正是这个角色。他通过意念的神游，可以飞进人所难以抵达的世界里，比如海底、南北极、体内循环、外太空等等。
然而，无论是微观世界还是宏观世界，他所游历的均是普通人想去的地方。当望向巨大无边的彼岸时，即便是仅为意念形态的聂元伯，也飞不出去了。《三体》让我们知道了降维打击。而《双鬼奇谭》想说的是，如果我们人类不升维，想象力就会有一个局限存在。这是这段“小作文”背后的主题，也是张元伯故事的精神背景。
剧本思维VS小说思维
创作小说和创作剧本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比如写剧本，你得写人物小传，因为要给甲方、平台、演员去了解人物。写小说就不用准备那么详尽的人物小传，只需要脑中明确几个关键词即可。
剧本是形象思维，只能用视和听两种方式来表现人物——要么看得见，要么听得着。小说必须把来龙去脉、心路历程、前因后果都讲明白。
观众看影视作品，是通过感受人物和人物关系的第一印象，刺激情感，引发移情。他认同某个人物或喜欢某组人物关系，就会产生一种审美联系。小说读者则要看到背后的逻辑。影视作品必须深入而浅出，小说有时候可以深入而不浅出。
写《上元灯彩图》，我结合了形象化的思维和文学性的叙述，用两者的优势一起来讲故事。
虽然本书涉及到《上元灯彩图》这样知名的古画，书中也有很多视觉感很强的段落描写，但不仅书中没有任何插图，也没有刻意从《上元灯彩图》原画中去截取局部做封面。这都是有意为之。这本书没有腰封、推荐语、序、后记等等，相当于“四无”。它就是一本纯粹的书。
过度的包装，说好听是广告诱惑，说不好听是广告诈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书，都是这样纯粹的。我希望能够用文学性，来跟当今的读者进行一种相对复杂一点儿的交流。
当然了，《上元灯彩图》的视觉化优势不会被浪费掉。首先，沉浸式演出已经在排演，预计今年夏秋之际就能在夫子庙推出。其次，话剧版已经启动，预计会在全国巡演。最后，小说的影视化改编也在计划之中。
由于电影体量有限，改编后会变成两部：一部讲述张元伯和孟俊郎的故事，另一部以番外篇或前传的形式来单独呈现《双鬼奇谭》一章。
不过，是采用真人电影还是动画电影的形式，还在讨论中。动画电影更易于表现像字形水浪、五妖合体这样的视觉奇观；真人电影则能更好地还原科举考试的段落。无论最终采用哪种形式，都希望能尽快和观众见面。
【文/满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