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关注·怀旧 | 2022文化原创榜

北京南锣鼓巷一家店铺以怀旧为卖点，售卖复古玩具。 （视觉中国/图）

“王心凌现象”

2022年5月23日，《乘风破浪的姐姐第三季》第一期节目中，39岁的王心凌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她总共被分配了7分半钟的镜头——一段简短的入场采访和不到2分钟的舞台表演。

这档关注女性成长的综艺显然并未押宝在甚少出现在公众话题中心的“甜心教主”身上。节目组能预估的卖点，不外乎资深女星暗流涌动的竞争，就算主打回忆牌，Twins合体都更具话题性。

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是，穿灰白学院风百褶裙、蹦蹦跳跳地唱《爱你》的王心凌，很快诠释了何为一夜爆红。

节目播出一周后，《爱你》在初舞台中收获断层第一的播放量，王心凌的名字始终高挂微博热搜、各大音乐平台榜单榜首。一夜之间，满世界都是“王心凌男孩”“王心凌女孩”。浪潮很快蔓延至资本市场，《乘风破浪的姐姐》出品方芒果超媒的股价在次日逆势上涨5.46%，其间一度上涨近10%，创下年度反弹新高。

要说为什么翻红，首先和王心凌的确有太多的代表作有关。千禧年之初，华语乐坛仍处于鼎盛时期，周杰伦、蔡依林、孙燕姿、林俊杰等名字统治着唱片销量榜单，王心凌尚有《当你》《彩虹的微笑》《第一次爱的人》《睫毛弯弯》等红遍大街小巷的热门金曲，在激烈竞争中占有一席之地。更何况，她还赶上了台湾偶像剧最好的时代，是那些年偶像剧女主角最经典的面孔之一。

但这些都无法解释，为何会突然之间出现这么多真情实感的王心凌粉丝。要知道，在那个90后动辄用“火星文”来标榜特立独行的年代，被标签为“甜妹”的王心凌绝对算不上人气顶级的偶像。有论者更是指出，大量中年男粉丝的出现是十分值得玩味的现象。当年真有这么多男生喜欢王心凌吗？恐怕不见得。在中学生的世界，一个男生喜欢《爱你》，可能会被视为有损男性气质，虽然不排除许多人暗自喜欢，但也同男性群体的集体记忆相去甚远。

在综艺节目上表演一曲《爱你》后，王心凌的突然翻红超出人们的预料。 （资料图/图）

重看那段一分多钟的《爱你》初舞台片段，会发现凭借一段没有包装、没有排场的单纯歌舞，和几乎没有变化的外貌，王心凌迅速将观众拉进了时光隧道。彼时，唱片工业尚处于中心化时代，造星是赋魅的过程，他们的作品也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塑造了一代人深刻的集体记忆。正如网友所说，大众缅怀的是那个人才辈出、各有实力和特色的年代。

许多人喜欢王心凌，是追忆自己的青春，也是对近年来流行文化的反扑。一方面，当新一代年轻人说出“小众歌手孙燕姿”，那些已经进入职场、结婚生子的80-90后一代，势必要站出来捍卫记忆中黄金年代的荣光，正所谓“我是老了，不是死了”。另一方面，在讲究精准营销、随处充满包装的流量时代，王心凌已与自己的“甜妹”标签和解，她只需做自己，且始终保持业务能力。有评论者认为，在如今的大众文化舞台上，最欠缺的就是这股单纯，也因而让王心凌变得更特别、更突出。

“是什么塑造了我们”

要盘点2022年的流行文化现象，“复古潮”是一个绕不开的关键词。从全民跟跳刘畊宏，到“王心凌现象”“0713再就业男团”、《声生不息》，再到已经被“盘出包浆”的《甄嬛传》《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人们正在不断打捞过去二十年的流行文化遗产。

我们不断消费过去的文化产品，固然与当下的创造力匮乏有关，疫情三年，真正值得观看的优质作品不多。居家期间，人们有了更多时间重看陪伴一代人成长的经典作品。除了《甄嬛传》，还有《大明王朝1566》《红楼梦》《武林外传》，它们质量过硬，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观众在阅历、眼界、心智都发生变化后，依然能从中品出新的况味。

我们在这些培养了我们品位的作品中收获安全感——好的文艺作品就应该这样，观众应该得到这样的尊重，而不是凭空被侮辱。更重要的是，在现代都市生活中，年轻人工作之余看剧更多是为了放松消遣。随便打开一部新剧是一件有风险的事，谁能保证这不是烂剧坏了好心情呢？打开任意一集都能跟上剧情的老剧，成了更安全的“电子榨菜”。

芒果TV的《声生不息》为这波怀旧潮添了把火，一手制造了“港乐”的概念，让经典粤语流行歌再回大众视野。互联网平台很快把握住这种怀旧趋势，2022年，从已故的Beyond乐队黄家驹、张国荣，再到孙燕姿、罗大佑、崔健、周杰伦，抖音和腾讯视频对垒，线上演唱会不断在朋友圈刷屏。

旧的流行文化是一种易获得的通识、无成本的社交货币。在朋友圈的刷屏潮中，我们获得了重温旧时光的感动，也是价值观的重申，比如许多人在朋友圈中强调罗大佑创作的内在价值——矛盾、叛逆，直面命运。更为重要的是，个体情绪发展为集体情绪后，我们在群体的温暖中，不断完成“是什么塑造了我们”的确证。至于平台能从怀旧情怀中赚取多少实际收益，正如《经济观察报》所言，“可以在资本市场上讲新故事了，这对于他们也是很重要的事”。

扬·阿斯曼曾在关于记忆与身份认同的经典著作《文化记忆》中写道：“记忆不断经历着重构。过去在记忆中不能保留其本来面目，持续向前的当下生产出不断变化的参照框架，过去在此框架中被不断重新组织。”

这波怀旧潮中，一个不应忽视的层次是，这些过去的作品恰好切中了社会情绪，因此获得广泛的共情。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黄平曾在讲解《甄嬛传》的视频中，将清宫戏分为三种框架：1990年代，以《还珠格格》为代表的清宫戏，主人公是高度个体化的人，“红尘作伴，潇潇洒洒”，历史的政治风云和宫廷生活只是剧集的幕布；而以《雍正王朝》为代表的清宫戏，则承载着我们的政治想象，对于国家治理的一种理解方式；到了《甄嬛传》播出的年代，第一批看着《还珠格格》长大的80后逐渐步入职场，进入婚姻市场，他们要面对的是剧烈的竞争机制。因此，黄平将《非诚勿扰》视为《甄嬛传》的前史，我们从追求个性解放的青涩时光，进入到要被“爆灯”挑选的现实环境。

2011年播出的《甄嬛传》被人们反复观看，并不断衍生出新的解读。例如剧中原本并不讨喜的安陵容一角，近期网络上开始流行为她重写结局。 （资料图/图）

《甄嬛传》的后妃制是高度内卷的等级制度。“当大众文化发展出宫斗剧的那一刻，基本就预示着个人的失败，大家发现这个系统是不可能被改变的，我们要当人上人，要往上爬。”黄平说。

“安陵容重生”，是近期网络热门名词。在小红书的该词条下，有近5000篇笔记为安陵容重写结局。某网文平台，有20本关于她的小说正在更新，订阅最高的一本超过20万人。

一篇名为《30万年轻人正在借安陵容重生出走》的自媒体文章中写道，“这个角色在10年前并不讨喜，但现在的年轻人开始希望她活着。这位一生遭遇过无数意外的妃子，出身卑微，空有一身才艺：刺绣、制香、唱歌、舞蹈，却只能在后宫中依附于人，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年轻人忙着拯救这位小说中的棋子。在恣意挥洒的文字之中，他们为安陵容书写了新的结局，也是在试图寻找和感受，那些在现实生活中逐渐消失的掌控感。”

怀旧是一种心理疗法

哈佛大学教授斯维特兰娜·博伊姆在《怀旧的未来》一书中说，“怀旧的表现是进步目的论的副作用……在一个生活节奏和历史变迁节奏加速的时代里，怀旧不可避免地会以某种防卫机制的面目再现。”

在2022年，怀旧的情绪不仅限于娱乐圈的“文艺复兴”，也在其他社会领域悄然蔓延。不论是“知识分子穿搭”的走红、《风吹半夏》的1990年代装束，是香港珍宝海鲜舫的沉没，在互联网的影响下，我们与旧时代的精神联结仿佛变得更加紧密。

诞生于日本黄金时代的City Pop，如今正在欧美复兴。它是一种充满1980年代气息的音乐风格，带着明显的都市审美，被认为唤醒了日本之外的受众对于日本1980年代的黄金记忆，即使他们压根没有经历过。

2022年年末席卷全球的日剧《初恋First Love》，更是对1990年代“纯爱”的回归。在被经济萧条、保守化、瘟疫袭扰的日本，似乎唯有“真爱”能治愈日益压抑冷漠的社会，对爱的信念，能帮助人恢复一点勇气。

怀旧更像是一种心理防卫机制。被誉为“后现代预言家”的齐格蒙特·鲍曼曾在《怀旧的乌托邦》中说，“眼下全球都在流行这种怀旧病，越来越多的人渴望拥有一种集体利益的共同体情感，渴望在一个碎片化的世界中获得一种连续性。这种流行病是身处生活与历史加速剧变的时代中的人们的一种防御机制。”

有趣的是，在心理治疗中，还真有一种名为“怀旧疗法”的治疗方法。它被运用于治疗老年人的抑郁症，通过看老照片、听经典老歌等怀旧疗法，帮助他们回忆过去，唤起老年人对往事的记忆和情感，提高他们的自尊和生活满意度。研究表明，怀旧疗法还可以显著提高老年痴呆患者的认知和自尊水平，也将被应用于儿童、中年人身上，帮助治疗和情感修复。

美国马萨诸塞大学心理和脑科学系教授苏珊·克劳斯·惠特伯恩认为，“在记忆里塑造和重塑自己生命故事的过程，可以让人们更加明白自己是谁。叙事心理学理论也有类似观点，认为人们怎样讲述故事，就会塑造怎样的自己。怀旧可以让人们与过去的自己建立联结，让人们知道自己是怎样一路走来的，让人们更加确认自身的存在，也更加认同自己。”

豆瓣有一个名为“假装活在1980-2000年”的小组，有十几万组员，他们集体怀念1980至千禧年的时光。心理学家崔庆龙曾在《人物》杂志的采访中说，“千禧年后，中国社会迎来经济上的高度发展、物质的丰富、选择的多元，对于‘1980-2000年’期间度过儿童时期的人来说，他们当下或许正遭遇着时代转型的阵痛，诸如就业的艰难、房价的高企、职场的高压、阶层跨越的困难、婚丧嫁娶生儿育女巨大的经济成本、疫情带来的强烈不确定性，林林总总令人焦虑、无所适从。”

在怀旧的治愈感中，我们得以抚平内心的焦虑，更像是对现实的止疼药。正如2022年B站走红的深夜陪伴直播，一辆车在武汉、成都、厦门、长沙的街头漫游，人们在睡前，伴随音乐，跟随这辆车欣赏城市的霓虹街景，体会到安详、宁静、温暖与安全。

南方周末记者 付子洋 南方周末实习生 陈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