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死但没完全死：“动物园怪谈”背后的失控和可控
2022-01-10
作者：夏野
编辑：雅婷、木村拓周
“动物园怪谈”在年底掀起一股现象级火热：在微信群里，它以不亚于“疯狂星期四文学”的传播度被转载、讨论，无数人试着解读出它的“唯一解”，数万字级别的分析贴四处可见。
这种“细思极恐”的轻量级内容，在近来形成了一股“轻恐怖潮流”。文字领域有动物园怪谈为代表的“规则类怪谈”，图片形态则有阈限空间、怪核、梦核图片，“地方58台”、“双子星家庭频道”的系列视频也致力于让人们感受到某种“模拟恐怖”的压力。
上述几种类型的内容都有着相同的特点：没有突然跳出来吓人的鬼脸，也没有直接的恐怖与血腥描写，这些表达形式大多通过诡异的氛围、冲突的规则与日常的扭曲感，让观众站在恐怖临界值的边缘。
从媒介的视角来看，轻恐怖内容有一条明晰的发展脉络：从最早的广播，到电视，再到互联网，它的呈现形态和传播模式都在不断地更新迭代。但这中间不变的部分是：我们在这些轻恐怖内容里感受到的失序，既是我们现实生活状态“失控”的投射，也是我们重新体验“掌控”的开始。
在这些轻恐怖内容当中，“动物园怪谈”无疑是近期最亮眼的一个。
“动物园怪谈”最早发布在A岛匿名论坛中，随后与其他规则类怪谈一起被搬运到论坛官方微博上，随后，这则怪谈凭借庞大的信息量与自成体系的世界观，从众多规则类怪谈里脱颖而出，成为社交媒体上热度最高的故事。
什么是规则类怪谈？
规则类怪谈通常以特定的空间区域为背景，以员工守则、场景规则是这类怪谈的主要写作文体。不同地点和人物的规则作为不同的章节，共同组成一篇规则类怪谈，这些不同视角的规则也是拼凑这个诡异空间的不同线索。
“动物园怪谈”部分内容
从写作风格上来看，这类怪谈用理性的写作风格描述可能出现的超自然现象，克制的规则与超出常识的诡异现象形成了最主要的冲突。规则类怪谈极力呈现出 “能够通过遵守规则掌控诡异情况”的冷静感受，但与此同时，规则中呈现的信息又使得“可控的情况”处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简单来说，只要正在阅读这个守则，你就已经进入了规则类怪谈划定的诡异空间，站在 “即将失控”的悬崖上。在这之后，无论是遵守还是违反规则，都需要面对“它”带来的压迫与恐惧。
在动物园怪谈和其他诸多规则类怪谈中，代称为“它”的恐怖来源并不存在具现化的实体，这个制造压力的来源可以具现化为诡异的形态、扭曲人类对自身和现实的认知，甚至改变时空的位置。
电影《恐怖兔子》截图
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克苏鲁？是也不是。
克苏鲁（Cthulhu）是美国小说家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所创造的克苏鲁神话中的存在，是一个来自异星的巨大古神，它偶尔会使用精神感应接触人类，许多人因为这种超载的精神接触而发狂。
洛夫克拉夫特曾经提到，他的克苏鲁神话建立在这样的前提上：“人类共同的法则、兴趣和情感在广阔的宇宙中毫无意义……只有人类的场景和人物才会具备人类的特性，我们必须用无情的现实主义来处理这些问题。”
规则类怪谈与克苏鲁神话的相似之处在于“无情的现实主义”与“未知的精神污染”，但因为其划定空间的有限性，通常不具备克系神话强烈的宇宙冷漠主义和宗教色彩。
除此之外，规则类怪谈还呈现出了鲜明的游戏特征。
作为非叙事类的文体，规则类怪谈甚至没有确定的主角，换句话说，只要开始阅读守则，你就是处在这个空间里的游戏玩家。无论是动物园、学校、游乐场还是登山步道，哪怕只是在一个小小的电梯里，不同寻常的规则都能让你瞬间警惕起来，开始思考“不遵守规则”或者“遵守规则”的后果。
基于“动物园怪谈”创作的图片，隐藏着许多和故事相关的要素
图 / 微博@Jiatry
特定的虚拟空间、角色转换、其他可以互动的功能角色……规则类怪谈为我们塑造出了一个典型的游戏空间。在这个跑团与剧本杀大行其道的时代，我们很容易能在规则的基础上展开想象。
不仅如此，半开放式的写作手法还为后续的讨论和二次创作留下了充足的空间。动物园怪谈的作者曾经在帖子中公开表示，这个怪谈对应的故事有唯一解，但是自己并不会公布这个解答，这也进一步激发了读者们推理和讨论的热情，让故事能够在互联网上持续发酵。
相比起“动物园怪谈”的讨论热潮，怪核类图片的流行似乎要安静得多。它们大多以组图的形式出现在社交媒体上，为轻恐怖氛围的蔓延做出无声的贡献。
怪核（Weirdcore）是一种在线美学和艺术运动，其图片以低保真摄影图像、业余编辑与原始数字图形为主。传达混乱、迷惑、疏远、怀旧或厌世的感觉。与其相似的还有阈限空间、梦核、伤核等类型的图片。
怪核类图片的风格受到90年代末期到2000年代中期的互联网共享图像的影响，这意味着早期互联网已经成为了我们怀旧的对象。事实上，从广播到电视，再到早期的互联网，以媒介形式为主要载体的恐怖内容，已经经历了两次更新和转向。
在电视还没有广泛普及的1938年，一个模仿突发新闻的广播剧，曾经让百万人在现实生活中经历过了真实的恐惧。
这个名为《世界大战》的广播剧以插播紧急新闻的方式开始，播音员讲述一个巨大陨石降落在新泽西州的农场里，随后进入到记者带来的“现场报道”和“目击者采访”，同时还伴随着燃烧和警笛的特效声。不仅如此， “现场记者”还以新闻播报的形式描述了外星人形状、样貌与攻击方式。在这之后，广播里传来了数段“来自战场的消息”，称外星人的目标已经转向纽约：“我们的军队，陆军、空军，都被歼灭”，码头的船满载民众正在驶离。
在广播剧即将进入中场休息时，播音员说出真相：“您现在收听的是由CBS威尔斯主持的《空中水银剧场》节目，刚才播送的是根据威尔斯《世界大战》改编的广播剧。在短暂的休息之后我们将继续播出。”
波士顿每日环球报对《世界大战》广播剧的报道
尽管当时所有其他广播公司都中断了正常节目播放，安抚群众这只是虚构的广播剧，这部广播剧还是引发了大规模恐慌。据普林斯顿大学的调查显示，约有170万人相信这是真实的新闻播报，120万人感到十分恐惧，美国东北部和加拿大的许多居民纷纷逃离家园，事件也造成了不小的经济损失。
这次事件的发生建立在广播成为权威信息源的基础之上，随着电视的普及，人们获取信息的方式也从广播转移到了电视。当电视新闻取代广播成为更坚实可靠的信息来源，以早期电视节目作为视觉风格主体的“模拟恐怖”（Analog Horror）视频也就应运而生。
“地方58台”是恐怖故事写手 Kris Straub 在2015年创作的一系列视频，视频内容模仿早期电视台新闻播报的形式风格，通过切断通常的新闻播报和前后矛盾的信息，展现出不同寻常的诡异氛围。
在“地方58台”的系列视频中，“天气预报”这支视频内容尤为经典。常规的天气预报节目被 “不要看月亮”的诡异警告打断，随后出现的警告反复强调“留在室内”、“不要注视夜空”、“不要面朝窗户”。然而随着电视信号被劫持，月球的图像被强行推送到屏幕上，伴随着惊恐尖叫的背景音，这则没有前因后果的视频也到此结束了。
"地方58台”的“天气预报”视频
《世界大战》广播剧所造成的恐慌依托于广播作为媒介渠道的权威性，通过扭曲日常的新闻播报营造了恐怖的“真实感”与“临场感”。“地方58台”与怪核类型图片继承了这种扭曲正常媒介属性的特质，通过对电视新闻类型图像的改写、早期互联网与低保真度照片的重制营造出诡异的氛围，给人带来身临其境，处于恐惧临界点的压迫感。
这种转向不仅仅是媒介表现形式的转向，也是从宏观的广播到“人人参与”的微观恐怖转向。从广播到电视和录影带，再到互联网上的怪核类图片与规则类怪谈，这些内容都建立在类似的逻辑上：让原来代表安全和真实的媒介变得不可靠，从而让其提及的空间和地域不再安全。
从模拟恐怖开始，轻恐怖的媒介内容转向强调“你正处在诡异的环境当中”，用扭曲的日常空间营造颇具压力的氛围感，让人沉浸其中。这背后隐藏的是媒介塑造拟态环境的能力。当媒介中的信息能够给人带来安全感，对它的扭曲就会带来强烈的不安，无论是广播、电视节目还是代表着怀旧和集体记忆的低保真图片都是如此。
规则类怪谈则体现出了当下更为典型的互联网传播特征，作者的消隐与类似框架的流行就是其中最突出的特点。这类作品最早发布在论坛“A岛匿名版”的都市怪谈板块中，动物园怪谈在微博走红之后，论坛中涌现出了一批规则类怪谈作品，目前该论坛也为此类作品开辟了专门的板块，方便读者进行创作与讨论。
目前除了“动物园怪谈”的作者十六椰子现身以外，绝大多数规则类怪谈的作者仍选择隐身在匿名ID背后，仅在互联网上留下大批格式相似的规则类怪谈。种创作与传播方式使得大量类似的文体——而非鲜明的作者特质成为了一种流行现象。
这正是今天社交媒体上最常见的迷因（meme）式传播。规则类怪谈就像轻恐怖时代的文字迷因，在特定的框架下自我复制、收编、改写和增长。理查德·道金斯在1976年提出迷因理论，将迷因视作一种基本的文化单位，迷因经历复制、变异后进入传播，模仿与变形是其主要传播方式。
表情包与各种梗图的流行也是这种传播模式的重要体现，此外，短视频软件中大量重复的剧本框架与拍摄手法、“抖音神曲”的词曲改编与视频创作……迷因式传播大量地充斥在我们网上冲浪的海域当中。相比起图片、音乐和视频，文字迷因相对来说较为少见。除了规则类怪谈以外，最近拥有较高流行度的文字迷因，当属肯德基的“疯狂星期四文学”。
一则典型的疯狂星期四文学
肯德基在每周星期四会推出打折力度较大的套餐，并在宣传中将这个折扣活动命名为“疯狂星期四”，许多人会选择在这天前往餐厅消费这些打折产品，“疯狂星期四文学”正是建立在这个折扣活动的基础上。
这些文字段子通常在几十到一百字左右，无论前面的故事有多么离谱，最后都会以“今天是疯狂星期四，请我吃肯德基”结尾。每到星期四，新的“疯四文学”就会出现在各种群聊当中，成为周常式的惯例。
匿名、重复、固定的核心框架、以复制作为主要的传播方式，这就是文字迷因在社交媒体上传播的特点。大量规则类怪谈的创作与流行，也正是以衍生方式复制了这类互联网文化基因。除了在文字框架上具有迷因式的特点以外，读者们基于内容进行的二次创作，大多也使用了迷因式的表情包图片，这些图片也增加了规则类作品的迷因属性，有利于这些作品的再次传播。
网友创作的“动物园怪谈”表情包，人物违反了几乎所有园区守则
目前“动物园怪谈”知名度最高的解析是知乎用户林栖发布的高赞回答，但由于作者曾经声明不会公布官方谜底，还是有读者会花费数个小时对怪谈进行推理，试图给出自己的答案。这样的分析过程虽然消解了这则怪谈的神秘和恐怖，却也让我们在推理的过程中逐渐能够解释未知的状况，带来解压的体验。
Coltan Scrivner 曾在其评论文章中提到，恐怖电影实际上提供了一种被社会允许的途径来发泄观众的焦虑。观众投入到恐怖电影当中时，能够短暂地忘记现实生活中引发焦虑的来源，沉浸在屏幕上鬼怪带来的紧张感中。恐怖电影作为一种你主动选择的焦虑，会给你带来掌控感，而非真正的失控和焦虑。
在“动物园怪谈”当中，不同规则的冲突，实际上对应的是不同角色之间的冲突。当今天的年轻人从这则怪谈中抬起头来，会发现自己实际上也处在诸多互相冲突的身份当中。乖巧孝顺的儿女、新一代的消费者、充满压力的大厂职工、体贴的恋人和朋友……在现实的“动物园”里，我们也需要通过自己所处的位置来决定处事的原则。
后疫情时代的环境里存在着更多的不确定性，诸多规定的限制使我们对规则更加敏感，也更热衷于解读和理解规则。当我们所背负的多重角色规则发生冲突，当更大环境里的规则发生冲突，当我们在现实中焦虑的源头无法得到解决，从一个虚拟的规则类怪谈中推理出自洽的答案，就成为了我们获得掌控感和确定性的途径。
1.Why Horror Films Are More Popular Than Everby Coltan Scrivner
https://nautil.us/issue/95/escape/why-horror-films-are-more-popular-than-ever
2.《恐怖片可以缓解焦虑吗？》利维坦 2021.03.10
3.《“动物园怪谈”没看够的话，你还可以试试“模拟恐怖”》游戏研究社 202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