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麦田野菜的喜好和偏爱，源自于20多年的乡村生活经历，以及乡民挖野菜度春荒的苦涩记忆。

春日麦田散发着清冽气息，返青的麦苗和诸多伴生野菜，争着抢着往上蹿，葳蕤成一地生命的绿色。这方如茵舞台上，最先亮相的野菜便是十字花科荠属的荠菜。荠菜俗称为“荠荠菜”，叠词运用在野菜名字上，是一种亲昵，也是一种喜爱，就像父母常把“妞妞”“宝宝”唤作儿女的小名一样。我所喜欢的宋代词人辛弃疾，曾这样吟咏荠菜这个野生之蔬：“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每次读到这两句，都能感受到不同的人生况味。

荠菜是先春而萌、返青最早的报春菜，也是早春第一个走进乡民食谱的野菜蔬，开春便可食用，叶嫩根肥，入口味甘，有一种独特的清香之气，充盈了寻常百姓的粗瓷大碗，丰富了庄户人家的简陋餐桌。早春萌发的荠菜容易老，远不如其它一些野蔬，可以采食一个春天，甚至一个夏天。旧时乡间，家家户户粮食都不宽裕，荠菜是大地赠予贫苦乡民的一份厚礼，用荠菜调配寡淡无味的生活，是一辈辈传下来的生活习惯，也是没有办法的无奈之举。古书上说，荠菜在灾荒年月是代粮充饥之物，贫穷之人视其为宝。有民谚为证：“荠菜儿，年年有，采之一二遗八九。今年才出土眼中，饥饿之人不停手。”荠菜作为乡野食材、平民野蔬，充饥果腹只是其本性，若经一双妙手精心烹饪，也可成为一道珍馐美味。清人薛宝辰所著的《素食说略》说：“荠菜为野蔌上品，煮粥作齑，特为清永。以油炒之颇清腴，再加水煨尤佳。”

荠菜是地道的本土菜蔬，在我国生长了至少两千多年，其历史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6世纪的春秋时期，《诗经》可以为证。《诗经·邶风·谷风》说：“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婚，如兄如弟”，是古人对荠菜的最初认识。到了400多年后的汉代，辞书之祖《尔雅》中又有“荠味甘，人取其叶作菹（腌菜）及羹（菜汤）亦佳”的记载，可谓是荠菜入馔的最早文字记录。直到北魏末年，中国第一部农业百科全书《齐民要术》正式将荠列为蔬菜作物。到了唐宋时期，民间吃荠菜之风盛行，甚至成为一种食俗，正所谓“春日春盘细生菜”“盘装荠菜迎春饼”，每年立春，无论贫富，家家都要吃以荠菜为馅的“春饼”，或者食以荠菜与其他食材配制的菜肴“春盘”。不仅自家人吃，还要把自家做的春盘春饼作为礼品馈赠给亲戚友人，寓意辞旧迎新，由此可见荠菜在古人心目中的地位。

若是把春日麦田里的各种野菜比作一个家族，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荠菜就是大家小姐身边的一个贴身丫鬟。想要见识荠菜的清新朴实接地气，那就先看看其在民间的一些别称吧，譬如地菜、野荠、护生草、鸡心菜、净肠草、地米菜、枕头草、清明草、菱角菜。每一个温婉朴素的别称后面，都弥漫着人世间的烟火气息，只需轻轻念读出来，便有清纯之气扑来。以菱角菜一名为例，陆生的荠菜和水生的菱角，本来在地域空间上相距甚远，只因铺展开来，有着几分相似，即都由一个中心点向四周辐射，于是荠菜便多了一个菱角菜的别称。再来看看荠菜的身姿长相，叶子有绒毛，呈羽状分裂，小花为白色，属总状花序，果实是角果，呈倒三角形，种子细小。娇小玲珑的身姿，搭配上精致小巧的五官，就像一位清丽可人的邻家女孩，让人看上一眼，不由得心生怜爱。

幼时在乡间生活，我不爱吃葱姜蒜之类的菜蔬，总觉得有一股子怪怪的味道。但是，对荠菜的味道我从未排斥过，那种清新淡雅，那抹浅浅暗香，让吃饭再挑剔的人也难以抗拒。荠菜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和其他菜蔬搭配，或清炒或烩菜或制馅或煲汤，可谓是一菜得、百味生，总能起到淡者出味、浓者提鲜的奇妙效果。就像一个包容大度的人，和谁在一起，都能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在我幼时，春日放学后，常常挎着篮子去地里剜荠菜；回家后，择去杂草，洗净尘土，被母亲作为各类面食的搭配之物，譬如荠菜包子、荠菜饺子、荠菜卷饼，皆清香耐嚼，鲜嫩可口。

荠菜虽是稀松平常的乡间野菜，却因颜色绿、口感好、味道美，被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所喜爱。白居易在《春风》一诗中写道：“春风先发苑中梅，樱杏桃梨次第开。荠花榆荚深村里，亦道春风为我来。”寥寥几句，把其貌不扬的荠菜与梅花、桃花相媲美，可见诗人对荠菜是何等的喜爱。范仲淹少年时家境贫寒，常以荠菜充饥度日，对荠菜有着深厚的感情，特地写下了《荠赋》：“陶家瓮内，腌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角徵。”陆游对荠菜也是赞不绝口，在他心目中，荠菜的地位甚至超过了大鱼大肉：“长鱼大肉何由荐，冻荠此际值千金。”郑板桥曾写过一首关于荠菜的题画诗：“三春荠菜扰有味，九熟樱桃最有名。清兴不辜诸酒伴，令人忘却异乡情。”

《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梁永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