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卖小哥”到“外卖诗人”，读懂他的人都曾遍体鳞伤

原创 度公子 一日一度

赶时间的人

「若不是浸透了生活的苦水，我对文学就不会那么敏感，也就发现不到文字对人造成的冲击了吧。」

后来的王计兵，一直这么宽慰自己。

一部诗歌，冲上豆瓣9.4，近80%的人打出了五星好评。

写诗的人，是王计兵。他是个外卖骑手、小超市老板、捡过破烂的绝望者，亦是个在黑暗中依然仰望星空的人。

2019年，王计兵在跑外卖时，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一单。

某位顾客填错了楼栋号，他连跑3栋楼，才将外卖送到。

面对满头大汗的王计兵，顾客劈头盖脸地骂到：「你干什么吃的！」

王计兵只是道歉，不敢顶顾客一句，怕遭到投诉和恶评。

顾不上委屈，他风风火火地投入了与时间的战斗之中，因为这一次耽误，他有另外三单都延时了。

那天回家途中，他写下了这首《赶时间的人》：

「从空气里赶出风

从风里赶出刀子

从骨头里赶出火

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个地名

王庄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

用双脚锤击大地

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2022年，这首诗被某微博大V分享到网上，引来了2000多万的浏览量。

王计兵火了，他从「外卖小哥」成为了「外卖诗人」。

引人关注的不仅仅是身份的反差，更因为他的文字戳中了普通人最真实、也最伤心的地方。

他赶出的「风」，赶出的「刀子」，是底层劳动者心照不宣的暗语。

正因为此，网友将他的诗称为「真正属于劳动者的诗歌」。

是啊，读懂他的人，谁不是慌慌张张，匆匆忙忙。

01

「若不是浸透了生活的苦水，我对文学就不会那么敏感，也就发现不到文字对人造成的冲击了吧。」

后来的王计兵，一直这么宽慰自己。

他是在苏北农村一个极度贫困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初中便辍了学，直面生存的艰难。

19岁那年，王计兵和二哥一起去沈阳做木工，用羊角锤把旧方木里的钉子一个个起出来，工钱3块5一天。

宿舍里的工友大多30出头，每晚放工后，大伙儿都凑一起打牌、下棋、聊着露骨的男女话题。

王计兵插不上话，时间久了，他越来越孤独。

工地旁有一家旧书摊，蹲在那儿看书不要钱，王计兵爱上了这样的消遣。

金庸古龙的世界那么令人着迷，一两个小时瞬间就过去了，但他没法儿深陷其中，做工的号子一响，他又要回到现实里打拼了。

第二天火急火燎地跑回旧书摊，书往往就被人买走了，这种填不满的悬念简直抓心挠肝。

为了缓解这「失恋」般的痛苦，他开始自己尝试续写故事，少则三五百字，多则一千多字，若是运气好，第二天还能跟原版对照对照。

这是王计兵最初的写作，他用文字在沉闷的生活之外，开辟了一个自由的平行时空。

在工地干了一年多，王计兵回到老家，帮着父亲在村里的沙河捞沙。

那是他前半生干过的最艰苦的活儿，捞沙得泡在水里，不消一会儿，皮肤就泡得很软，水里的沙子一翻腾，浑身就像被砂纸打磨了一样，钻心地疼。

每到夜晚，手和脚都往外渗着血，休息时，枕头只能垫在脚踝处，避免双脚蹭到粗糙的被褥。

这样的活儿，一年干到头，平均一天捞九吨沙，卖9块钱。

那才是20出头的年岁呀，他曾无数次拷问「这一辈子为什么要这样」，但没有人回答他，父辈们也是这样过完了一生。

桃花盛开的季节里，父亲承包了一块桃园，并用玉米秆搭了个小屋，让他晚上睡在那里看守。

这方小小的天地成了王计兵的「桃花源」，他又把自己投进了文字里。父亲给他买毛衣的钱，他全拿来买书，模仿着书里的手法，他开始了小说的创作。

最初的取材总是身边的人和事，他写农村的落后，写乡下人的愚昧，也写村庄里的家长里短。

1991年，他在一本杂志背后看到了一行投稿地址，他形容那一刻「像一个溺水者发现了一块木板一般兴奋」。

第一次投稿，中了，那是一部反映苏北农村现实问题的短篇小说《小车进村》，编辑附信鼓励：写得很好，要坚持，很有希望。

父母高兴地向村里人炫耀，他们以为儿子成了文化人，出人头地了。

但很快苗头就不对了，王计兵似乎得了某种「痴病」，他白天捞沙，晚上却忘记了疲惫，常常不吃不喝写到天亮。

在捞沙休息的间隙里，他也会在纸上、手上写写画画，最疯的一次，他甚至脱下了身上的黑白条纹衫，把白条上写得密密麻麻。

就这样「从桃花盛开到大雪纷飞」，他的长篇小说逐渐写到了20万字，整个人骨瘦如柴。

村里人都说他疯了，父母也为他操碎了心。更糟糕的是，每回作品发表，样刊都会寄到村里的收发室，没人管什么隐私不隐私，村里人总爱凑在一起看。从他的故事里，很容易就能看出人物原型，被得罪了的人常常怒气冲冲地去找他父母算账，父母苦不堪言。

最终，父亲还是爆发了。

那年的11月，他写到了男主角丧父的情节，为了沉浸式感受人物情绪，他去镇上买了一身白色的衣服，穿着它写稿。

回村时，路人见到他一路鄙夷，这可是十分晦气，十分不孝的事，但他却浑然不觉。

第二天，捞完沙的王计兵回到桃林，小屋消失了，只剩下一堆烧焦的秸秆，那20万字的手稿，也随之化为灰烬。

他没有跟父亲理论，只是有整整两个月没跟父亲说一句话。

1992年的冬天，寒冷而漫长。

失去了文字的王计兵，感觉自己无家可归。

02

王计兵还是沉到了生活里。

他结婚了，独立成家了。

离家之前，他与父亲进行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促膝长谈。他对父亲承诺，以后不再写作，规规矩矩过正常的生活。

1993年，他带着妻子去新疆，夫妻俩靠抬木头过活，一根木头二三百斤，每天晚上，妻子就着昏黄的灯光，挑出他肩膀上的一根根毛刺。

异乡的风景，刺激着王计兵的创作欲，他又开始写一些零散的句子，逢到得意的，还会读给妻子听。

头一回，妻子夸他写得好，第二回便有些敷衍，第三回便直接表现出了不高兴。

王计兵明白了，她跟父亲一样，反对他写作。

「第一浪费时间，第二活得不像个男人」，妻子说。

自那之后，王计兵没在妻子面前写过东西，他又陷入了孤独里：「生活中最近的人，至此成为我写作中最远的人。」

妻子怀孕后，他们离开了新疆，王计兵学会了开翻斗车，他去山东给一家砖厂干活。

两米高的翻斗车，开起来十分危险，车翻了，人也差不多翻篇了，命悬一线的时刻，王计兵不是没遇到过。

车队的生活很单调，下班后无非喝酒吹牛打麻将，王计兵融不进去，只顾着自己写写划划。

有时他会把精彩的地方读给队友听，队友回回都会捧场，毕竟生活无聊得起毛。

读完了，文字的使命就结束了，他会把纸张放到灶台旁，给厨子当引火的燃料，偶尔没空写作，厨子还不习惯了：「哎~我的引火柴呢？引火柴没了！」

2002年的某天，一位队友的车翻了，人被死死压在车下，当场身亡。

这一幕，就在王计兵的眼前发生着，他至今记得那个景象：脑袋跟果冻一样。

这已经是车队里第三个意外丧生的人，就在那一年，车队解散了，队长说：「这也不是养家的事儿。」

33岁的王计兵，又开始带着妻子讨生活。

他们带着500元，来到了江苏昆山。

去批发市场进了些袜子、手套和鞋垫，夫妻俩开始了摆地摊。闲时也会收废品，一年省吃俭用，攒了2万元。

靠着这笔钱，他们在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卖旧书，顺带租碟，这门生意不错，好的时候，一天能挣200多块。

更让王计兵高兴的是，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看书了，然而好景不长，两个月后他们的摊子就因违法经营，被城管给端了，所有的存货全部被没收，一夜间倾家荡产。

夫妻俩四目相对，竟然呵呵直笑，此境遇，还能说啥呢？

王计兵又重新拾回了垃圾，最困难的时候连房租也交不起了，只能在一条废弃的河床里，建个简陋的小木屋，遇到风雨飘摇的夜，小木屋摇摇欲坠，一家人团在一起，祈求老天放过。

无数次地，王计兵被推到了绝望的边缘，但又靠着强大的力量挺了过来。

为他兜住底的，依然是文字。

捡垃圾的档子里，他从未停止过写作，稿纸是收来的烟纸壳、废纸箱，写完就打包卖了。

一切都是在偷偷摸摸中进行，王计兵甚至觉得，这样的顶风作案如同「偷情」，真有点刺激。

文字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王计兵说：「自己的生命只是一片空白。而诗歌，就是洒在这片空白上的一场白雪。白雪无用，但很美。」

靠着这细碎的力量，一家人的生活又逐渐上了正轨，他们开了一家小超市，王计兵还拥有了自己的电脑。

那是个QQ空间的时代，自此，他的文字有了去处，不必再悄摸摸地烧毁。

他不知道的是，他那些QQ空间里的诗，妻子也会偷偷地看。

03

在新疆讨生活时，王计兵不过20来岁，某天下工后，他驻足在甘草湖边，看着打工的人群簇拥着走向远方，最终成为一个点，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那时候他想，自己千万不要成为人海中消失的那个。

然而在49岁那年，他不仅消失在人群中，还以最快的速度消失着。

他成了外卖大军中的一员，房贷、孩子的学费、生活中任一项开支，都在催促着他快一点，更快一点。

从2018年秋天开始，王计兵的行程已经累计达到了15万公里，「相当于沿着万里长城跑了15个来回」。

送外卖，挨骂是家常便饭，遇上情绪激动的客户，小命都难保。

有一回，他把一份外卖送到一位男子家里，对方喝得醉醺醺，拿起订单一看，原来是前女友点的外卖，留的还是他的地址。男子顿时情绪失控，揪着王计兵的衣领，把他从前门甩到后墙，要不是房间里有人调解，后果指不定怎么样。

饶是如此，王计兵依然觉得，这是他干过的最轻松的工作。

更令他珍惜的是，这份工作打开了他的视角，他去了更多的地方，见了更多的人。

他看到有些富人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潇洒；看到有些人斤斤计较，不是因为品质差，而是因为生活窘迫。

因为见过了众生相，他的创作不再只关注自己的感受，而是会尝试转换成他人的视角来表达这个世界。

送外卖的档子里，他依旧珍惜每一个灵感。

等电梯时、等红灯时，他会把只言片语用聊天软件的语音功能记录下，但也有很多时候，他连这点时间都没有。

灵感一闪而过，再也追不回来，对王计兵来说，这比丢了钱还难受。

多年的创作，让王计兵的文字更加扎实，2017年，他成功加入了徐州市作协。

激动之余，他心里还埋着一份强烈的不安，他没有忘记自己对父亲的承诺。

那年春节，王计兵回到老家，思虑良久后，他对父亲坦白：「我现在又写作了，已经加入徐州作协了。」

他把自己的诗播放给父亲听，父亲愣了又愣，深吸了一口气：「我耽误了你这么多年。」

王计兵的内心像被重拳打了一样，许久没有说话。

那天夜深，他经过父亲的门前，房间里依然响着念诗的声音。

那一年，父亲走了。守灵的七天，他给父亲写了46首诗。

直到今天，他和父亲的聊天框依然在微信里置顶，怀念父亲时，就会念诗给他听。

现在想来，在他最疯魔的那一年，父亲其实是救了他一命。

那些岁月都挺过来了啊，往事很沉。

04

今年2月，王计兵的诗集《赶时间的人》顺利出版。

样书寄到的那天，他在送外卖，接到电话时，他拼了命地赶回家，看着诗集沉甸甸的躺在手心里，他像个孩子一样开心。

转而看见外卖单还剩8分钟，他又一头扎进了人潮里。

20岁时的梦想，在54岁那年实现，兜兜转转，真不坏。

走红了的王计兵，生活一如往常，每天5点多起床，凌晨12点多回家，一年到头，循环往复。

若说变化，无非是随着年岁上长，记忆力明显衰退，就连孩子上学是几几年的事情，也要掰着手指头倒着数。

「人们总说时间像流水，抓不住。我说不是，是人像流水，时间抓不住。」

但无论如何，他依然在路上，也依然会为某个不期而遇的灵感，兴奋到浑身战栗。

某个平常的一天，王计兵又在被时间赶着往前跑。

电动车缓缓驶上一个斜坡时，一句诗从大脑中呼啸而过：

「生活像一面斜坡，诗歌是陡峭的另一面。」

他没有漏掉这个灵感，这是他在那一天里，最开心的事情。

参考资料：

《在人间｜送外卖的诗人：曾被差评辱骂威胁 写3000首诗抒发情绪》凤凰网；

《在人间｜一位诗人，去送外卖》在人间living；

《外卖大哥抬头看见月亮》真实故事计划；

《“外卖诗人”王计兵：诗歌就像我生命空地里的一场大雪》第一财经资讯；

《外卖员诗人王计兵|生活像一面斜坡，诗歌是陡峭的另一面》北青天天副刊；

原标题：《读懂他的人，都曾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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