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拍什么

原创 姜天涯 上海市民生活指南

本文作者/姜天涯 顾 筝

在上海，很容易加入到一个街头实验。

看到蜿蜒长队，人群簇拥，相机高举。

自己的手机也就不自觉地举起来了。

可是到底在拍什么呢？

01

相信你已经在社交媒体上看到过张园的巨大花束、BFC（外滩金融中心）的巨型玫瑰、北外滩的玫瑰瀑布，还有思南公馆、常熟路等地的花朵们了。

上周末，不小心误入张园和BFC的写稿小分队，被人流吓到。

每个人都在拿着手机拍照。

上周末的茂名北路步行街

我们拍下了茂名北路周末步行街的人流，却不知道人们在拍什么。

洋盘如我们，是在采访中，被路人指点了各个当红拍照打卡点。

只是，从理性的角度来讲。

看到BFC露台一根玫瑰的时候，心里会涌起：就这？

武康路的“郁金香诈骗局”也容易让人笑到不能自已。

豆瓣上

有人放出了武康路郁金香骗局的始末

人和人的观感不会差别那么大，所以我们的疑问更深了：

大家究竟在拍什么？

02

张园改造前是石库门建筑群。作为城市更新项目，在去年底对外开放。

但最近的热潮和石库门关系不大，起蓬头的是张园里的“巨大花束”——一束捧花横卧在地上，和人差不多高。

周末，花束横放在茂名北路中央（周末是临时步行街）。

工作日，巨大花束被移到了张园里。

周一

巨大花束前围了一圈人

它就像一个横空出世的明星，拍照的人围成半圈。如果想要和它合影的话，需要一些勇气。因为你会面对一群拿着手机的人在对着你拍照，社恐勿入。

你在拍照的时候，老法师也在拍你。

没错，闻风而动的老法师，总能第一时间搭准潮流的脉搏。

想要和花束合影

需要强大的心理素质

甚至，连猫也没放过“巨大花束”。我们目睹了一只网红猫“被迫营业”，它穿着衣服怯生生地站在花束前，在此之后，它还被带去了思南公馆、常熟路打卡。

25岁的小许刚刚在张园的3个点位拍完照。

她是趁休息一个人来的，她让路人帮她拍，一口气拍几十张，然后回去再慢慢选。

“就百里挑一，总能找到我能p的照片。肯定有能发朋友圈的。”

她是从小红书和抖音上看到张园好拍的。

小许给我们看她点赞了的视频

“抖音博主总结了上海好多个点（适合拍照），我看到张园有3个，就先过来。后天再去其它的地方。”

她拍下这些之后，会再发朋友圈、小红书。“就这样分享吧，指不定以后真当博主了呢。”

小许是前年来上海的，在她看来，“上海这边感觉人人都是博主”，“（因为上海）展览和活动，肯定（比别的地方）多很多。”

许小姐晚上发的朋友圈

看上去包场了张园

在和小许的交谈中，我们意识到商家为吸引流量做出的各种装置，是真的可以达到引流效果的。

她比我们早一些明白这个道理，“（这是）上海这边很常规的操作”。

她也观察到了上海的爷叔阿姨时常出现在“网红”最前线。

“他们条件很好啊，有事没事就喜欢打卡，然后下午茶。上海的老人其实特别喜欢喝下午茶的，也特别喜欢拍照，也就是发朋友圈嘛。”

在和小许分别之后，我们在“巨大花束”前碰到了60多岁的王建国（化名）。

在花束前创作的王建国（化名）

他拿着手机，靠近花束拍照。

他的取景角度很奇怪，周围的年轻人窃窃私语道：“他在拍什么啊？”

直到看到他的作品，才会恍然大悟，他在拍老婆。

只是他的构图独特，老婆在很远的地方，虚化成为花束后一个小小的身影。

穿着蓝色上衣的是王太太

王建国和太太是从“新闻坊”节目中知道张园的。他们早上刚去过北外滩玫瑰瀑布。

在王家沙吃过午饭后，俩人到了张园。用王太太的话说，“阿拉就轧闹猛”。

“张园是啥物事，阿拉一直不晓得。乃末就今朝过来看，实际上我觉着伊拉准备打造另外一只新天地。”

夫妻两人来之前，并不知道“巨大花束”的存在。

但真的来了，还是在花束前拍了照。“我就等，等到人家走脱的辰光，一揿，（照片里）就没人了呀。”

要等到一个没人的时刻，拍上一张照，需要点耐心。

宝格丽门口的花

是小许说的三个点位之一

我们在此遇到了Kay

26岁的Kay经过宝格丽门口的花墙时，选择了放弃。

随行的朋友问道：“你确定不要排队吗？”

Kay是从小红书上知道“巨大花束”的，但真的来了觉得“手捧花并不好看”。“上海这些地方，人都太多了。”

但Kay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也不至于失望吧，很多打卡点都是这个样子的。”

在张园观摩采访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感到，除了来完成kpi的博主，不少素人都表现出了一些失望。

虽然不至于生气，但多少和网上的美图有些落差。但这样的经验，似乎又不新鲜，“种草-拔草”这个流程早已不再陌生。

横卧在张园里的巨大花束

那为什么大家还是会来呢？

“因为也没什么事情做。你不去这些地方，也没什么好去的地方呀。”

“平常就吃吃饭、看看电影，也没什么好做的。所以这些地方一出来的话，大家还是会去，还是会拍照嘛。

03

在张园搭讪了6组人之后，我们也能细数最近上海的网红打卡点了。

带着现学的知识，情人节当天，我们到了常熟路地铁站口的花店。

店门口，人群簇拥着取景、拍照。

他们在拍什么？

常熟路地铁口

不明所以的群众出站后往往一愣

从地铁站走出来的一位女士有点疑惑，她要穿过常熟路，去华山医院。

只停下一秒，她就知道了，大家都在拍花店门口的“紫藤瀑布”。她打开手机，也按了几张照片后，匆匆离去。

更多人是知道要来拍什么的。

这家开了才不到一年的花店早已在网上走红。

按店主的表述：最初门头做鲜花点缀是为了告知客户，自己能承接橱窗布置。

常熟路地铁口的花店

但经过的路人都会停下拍照，后来就吸引了更多网络上的小姐姐们。

即使表达“本意不是想做网红店”，但店主还是很懂如何吸引流量的。

花墙会按节日更换主题，地方虽然很小，但确实“很出片”。

去年12月初去拍圣诞限定照片的人群，和情人节这天去拍照的人流有得一拼。

有网友感叹：“上海太卷了，工作日下午疯了吗？”

还有人在别人的小红书日记上看到了自己的妈妈，当然，如果没有这么巧合看到，她也很快知道了妈妈的行程。

因为，妈妈发了朋友圈。

有人在小红书上

看到了自己的妈妈

“这不是哪个专门的博主把它推起来的，而是自主流量高一点。”从事新媒体工作的Ivy说得很专业。

她和男友在花墙面前拿着小相机，拍了很久。

这一天出来约会，他们准备去北外滩拍玫瑰瀑布。而因为在这附近喝咖啡，就先过来拍些照片。

“都是在小红书上看到的。”小红书决定她去哪里玩，但对于没有听说过的路名，或比较远的地方，就兴趣度缺一点。

“路程和惊喜度不成正比。市中心的地方，会好一点，即使这里，以我的经验来评估，不会有太大惊喜，但因为周边可以吃饭喝咖啡，可以平均一下期待值。”

拍好的照片，她会进行裁剪后发朋友圈，这就是她所说的自主流量。

“我们素人发的比较多，每个人都在背后推波助澜。”

04

采访中我们发现，不少人会在同一天里打卡几个点。

为了跟上大家的脚步，我们搭上地铁，去了情人节下一站，BFC。

一到BFC的二楼，就很容易发出“他们在排什么”的疑问。

bfc二楼的电梯口

大排长龙

一台电梯门口，排了长队。比不上中秋前光明邨门口买月饼的队伍，但和平时买熟食的队伍也差不多了，要排30-40分钟。

走到最前面，会看到所有的手机都对着电梯轿厢在拍照。

“在拍什么？”

电梯中花团锦簇，排到最前面，可以有两分钟时间拍照。

排队的尽头

是可以和电梯里的花合影的机会

这一天，最主要的是女朋友要开心。

女孩走进轿厢，摆POSE，男孩拍照（为什么看到了几十年后工具人爷叔的影子）。

这里还不是重头戏。5楼的天台才是。

走上五楼，如果不明真相，会以为人们在追星。所有人的手机都高高举起，对着一个目标。

巨型玫瑰在小红书上

是这样的

那个“明星”是巨型玫瑰。

当然，对“巨型”，是有吐槽的。

我们采访了好几个人，都有这样的评论：“抖音上看着好大，现实感觉……”

不过吐槽归吐槽，不影响他们挤在人群中拍照，也不影响他们继续选好角度，把这朵玫瑰拍“巨型”。

5楼天台上的巨型玫瑰

看起来像粉丝见面会

在一群年轻人和阿姨中，老陆显得有点“另类”。

他高举手机，把玫瑰花衬于三件套的背景之中，像这座城市的高空盛开出了一朵大号玫瑰。

一万元的手机拍出了单反相机的感觉。

“我手邪气抖，照相机拿不动了。”

老陆已经81岁，给我们一张张看照片的时候，手抖得厉害，“还不到帕金森。”

老陆不拍人

是专门来搞创作的

手机里的玫瑰确实很大

他早上看电视新闻，提到了BFC、北外滩、思南公馆等地的玫瑰。

下午1点，出太阳了，他就出门拍照了。

“先到张园，再乘12号线到（北外滩）瀑布，再乘65路到这里。”

“我挨不到情人节的事体，就是欢喜拍照，拍了自己白相相，朋友圈发发。”

年龄倒过来的小张装备很齐全——自拍杆、三脚架。

她在人群中大显优势，举着长长的自拍杆，就把玫瑰和背景尽收于手。

小张的自拍杆

掩映在人群中

她有点无奈：“没有抖音上的好看。我以为它很大很大，一进来感觉好小啊。但是人家又不是‘照骗’，手机拍出来的确实很大。”

因为近大远小的原理，玫瑰花拍出来，看着比三件套还大。

小张趁开学前，从山东来上海玩。刷抖音时看到了BFC的玫瑰，又正好在她去外滩游玩的动线上，所以就过来拍照。

“我朋友刚来过这里，我看他朋友圈发的。我说挺好看的，我也去吧。他说，你可以去看看。”

“听他这么说，我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我一来，发现它比我想像得还小，人还这么多。”

小张说没想到这么小

但拍出来又真的很大

但是她还是会把拍到的照片发朋友圈，也会和她的朋友一样，不把实际情况告诉朋友们。

“不能说，朋友圈就是用来记录美好时刻的。”

05

如果说前面几个点位，还是商家刻意布置出来的。武康路郁金香的走红，值得作为传播学案例，放进教材里。

2月初，有人喊出“武康大楼的郁金香开啦”，配以前景虚化的郁金香、后景武康大楼的图片之后，有网友跟风而来，找了半天，发现前景的郁金香并不如照片给人的一大片的感觉，而是一小盆。

于是“武康路诈骗局”成了最近的一个梗。

一盆郁金香

引发了一场网友打假案

而即便早就有“打假群众”，在小红书或抖音平台上发布现场“新闻照片”。

但还是有一群又一群的人前来，认真地在郁金香花盆前进行艺术创作。

那专业和敬业程度，让手拿着手机的女孩都很不好意思挤上前：“他们也太专业了吧。”

这一盆郁金香大概怎么样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突然红了。

2月14日

即便已经知道了诈骗

还是有不少人在拍那盆郁金香

马路上打扫的环卫工不知道这花是怎么来的，但听到那么多人围在那，就是为了拍这盆花时，不由冒出了家乡名言：“额的神啊。”

在市容管理员的回忆中，这花年前就放着了，前几天开了，才有如此“盛况”。

两个男生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不住地感叹：“离了个大谱。”

他们俩在抖音上看到这画面后，这一天出门来看看。“也不是说离谱，只能说人家的拍照技术牛。（我俩）单纯无聊来的，随便走走。”

东北来的小莫说话更有趣，这个00年出生的女孩一边等着拍照，一边说：“我就应该买一盆放这里，5块钱租一次，挣老多钱了。”

小莫排了一会儿队

终于拍上了郁金香

她早就知道花很小，但还是和朋友来打卡。

“我觉得这好玩并且‘有病’。”

她还是按照网上的构图拍了郁金香和背后的武康大楼。

“我当然会发朋友圈啊，我来这，就是打卡的。不过我不会在朋友圈告诉大家真相的。”

小莫拍完了之后很激动

她觉得自己参与了这场好玩的事件

小莫还让朋友拍了她蹲在花前拍照的样子：“我回去要做一个VLOG，把所有难忘的都记录下来，也是告诉大家，这其实才那么一点。”

她爽朗地和我们告别，说晚上要带爸妈去外滩玩。

“你会带爸妈来这里吗？”我们很好奇。

“我不带他们来，怕他们骂我。我妈会说：这什么玩意儿，快点走吧。”

06

跑了几个网红打卡点，采访了十几组人之后，我们意识到，“网红”的更新迭代更快了。

武康路的走红还花了数年，但现在，网红的诞生只需要几个月，甚至十来天。

每个人都在“网红”的诞生、发酵过程中，推波助澜了一把。

现在再搜索

美图和打假信息已经对半分了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出现在网红现场的人，身体力行地走完“种草-现场拍照-发网上继续让下一波人种草”的流程，并且清晰地知道自己在这个闭环链条里。

没有出现在现场的人，也会被铺天盖地的图片、视频轰炸。

这样的流程，在“武康大楼郁金香”事件中，被推到了极致。

当后来者专门到达现场看一看、笑一笑、发一发的时候，这已经成为了某种城市社会实验，荒诞得好笑。

照骗、诈骗在此已经不重要了。

不管体验感如何，至少在没事做的时候，有了事情做。

而且还在朋友圈收获了一堆赞。

写稿子：姜天涯 顾 筝/

编稿子：小泥巴/ 写毛笔：杨 卓/

拍照片：姜天涯 顾 筝/

做图片：二 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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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你们在拍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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