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盒干燥剂引发的生活危机

《重庆森林》

上个月，我们换了房子，是个半地下一居室，整栋公寓楼靠山而建，窗外是混凝土抹平的山壁，长满了青苔。

我们换到这儿是想省点钱，虽然离工作地方又远了不少。

公寓没空调，当初房东是这么说的：“这房子夏天用不着空调。”

前天早上李星说她做了个噩梦，梦见房间里所有东西都发霉了，“桌子、冰箱、洗衣机、遥控器，连你也幻神长满了绿毛，走到哪儿都被人盯着看”。为此她专门写了首诗《绿毛怪》。

这是我们看的几处唯一有客厅的，虽然只能放下一张餐桌。

房子是李星选的，李星很看重那张餐桌。

我知道如果让她重新选一次她还是会选这儿。

《重庆森林》

在宋迅的小说集《绿血》中，虽然每篇的人物各自独立，性格不一，但像“我”和李星一样，他们大多从迷雾河走向城市，有的成为白领，有的成为工人，有的成为盗贼，有的成为警察。

带着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离开熟悉的家乡，努力适应着新的环境，尽管迷茫、挣扎。

而他们中的大多数却始终无法真正地被大城市接纳，物质上如此，精神上更是如此。

*以下内容摘选自《绿血》中的短篇《干燥剂》，内容有删改。

李星在一家保险代理公司做电话销售，这是她第一份工作，她说不管多难，至少坚持一年。

一周有六天她都坐在带格子的办公室，穿着统一工装，和若干跟她年龄相仿的女孩一起，开始前先喊一些诸如“有志者事竟成”的口号，之后戴上耳机和话筒，照着从电讯公司买来的VIP号码挨个打。

电话通了，做个简短自我介绍，接着询问对方是否希望未来生活能得到更好保障，通常没人回答不希望，这时她便开始向对方介绍产品。

她休息日是周一，那是她争取的结果，她觉得周一休息很划算，据说那是一周中人们情绪最差、购买欲最低的一天。

而我，在移动做柜台服务，派遣工，派遣工的意思就是干同样的活只能拿正式工一半的钱。

《南方车站的聚会》

那天她下午，李星给我打了个电话，叮嘱我买干燥剂，让我把浴室门口的垫子拿出去晒。最后她说感觉右边乳房两侧有些胀痛，好几天了。

下班我去接她，提议在外面过周末，她没反对。

出地铁还得转趟公交，下了车，我们去了住处附近一个新开的贵州菜馆，路过自助银行时看见门口停了辆“金杯”，车身贴着除湿机广告。

李星站在那儿盯着看，广告上画的除湿机和空调扇一个样。

李星和“除湿机”相见恨晚，临走还要了张名片。

我知道她想买，但我们真的没地方放，而且，干燥剂也可以。虽然我忘了买。

吃完饭，我们走向巷子尽头的林荫道，李星很喜欢那里，晚风吹来，凉爽了许多。

让我想起下午李星在电话里说的那个脑筋急转弯：

“上帝把门给你关了，又把窗给你关了，问为什么？”

“上帝要给你开空调。”

也对，刮了风，就没那么潮了。

我再一次忘了买干燥剂。

李星很生气。

但其实她平时很少抱怨，这一点像她爸。

她爸是她的偶像。

她爸多年前在对越反击战中双腿没了，九八年从农机厂收发室下岗，开起了出租，不惜放弃了唯一爱好——喝酒。

去年春节我去了李星家，贵州迷雾河，年夜饭上，我和她爸妈谈了我俩的婚事。

我平时不怎么喝酒，但那天李星对我唯一的要求是“把我偶像陪好”，我只得照办，中途偷偷去卫生间吐了两次。

喝到半夜，我摊牌了，不管是昆山还是崇明，我都付不起首付，就算付得起也不打算买，按揭贷款是个圈套。

老李听完不置可否，自己喝了一杯。

回上海的火车上，李星跟我说：“我爸妈关心的是我有没有一个安稳的家。”

“他们有的，以后我们会有，他们没有的，以后我们也会有。”我说。

她看着我，“行吧，有个口号总是好的。”

《蜗居》

《荒野求生》的节目里说：“荒野求生的关键在于保持乐观心态。”如果真是如此，李星也许可以比我坚持更久。

毕竟，当邻居家婴儿的哭闹声一度严重到影响我的睡眠时，李星却说，“你把他们想象成咱俩的。哭闹咱俩甚至都不用起床，保姆们免费照顾，并且是免费保姆。”

生活不就是如此，总要喊喊口号，让自己乐观一点。

“你以后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李星挽着我的手。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有一个爱我的人，一份喜欢的工作，两三个真正的朋友，爸爸妈妈身体健康，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她顿了顿，“再养条好狗。”

我看着她，她接着说，“房子也不用太大，但一定要有很多阳光，有个落地窗就更好了，可以坐在窗边，泡一杯茶，安安静静看几页书。”

“每年我们出去旅行一次。最好是长途旅行，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特别喜欢坐晚上的火车。”

“我们会过上那种生活的。”我揽着她的腰。

嗯，我想我们会的。

《重庆森林》

周一上午，我们去了附近那家中医医院，李星挂了号让我在大厅等。

大厅电视正放一档养生节目，一位老中医说，人在潮湿的地方生活久了，体内湿气加重，就会容易生病，我听了一阵发蒙。

我呆坐一阵，有点恍惚，我想不起来这儿的原因，灵魂就像一只被敲掉壳的海蜗牛。

还好，李星回来说，“有一处增生，医生说问题不大，以后定期检查。”

“你看昨天我说什么来着？”我把拿着的戒烟手册扔到一边。

就在刚才，我向上天发誓，这一次如果李星平安无事，我一定把烟戒了。

我们在日用品区顺利找到了干燥剂，盒装的，袋装的，还有挂钩的，我们蹲在那儿，认真挑选，我以前从没见过干燥剂，它们看起来像救世主一样，一种进口干燥剂使用说明上写着：把它放在潮湿的地方，它就会在你看不见的情况下，不分昼夜吸干周围所有水分。

我们买了整整一大袋干燥剂，回到住处立刻展开行动，放遍每个角落：衣柜、鞋柜、行李箱、电视机......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看它们的了。

《重庆森林》

李星提议喝酒庆祝，外面下起了雨。

“不用担心。”我说，“现在我们有干燥剂。”

她出去收垫子，我走到窗边，看着雨和青苔，喝一口酒，又有些恍惚。

李星就像我咸湿生活里的干燥剂，只要她在，生活似乎没那么难受了。

我想，如果我是《荒野求生》的男主，要一个人在荒岛待六十天，我一定要带上李星。

或许，干燥剂不只是拯救房间湿度的小盒子，更是我们发霉生活里的一束阳光。

原标题：《一盒干燥剂引发的生活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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