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 | 我在红与忧郁之间徘徊
图/by:Natalia Drepina
|| 冬天里的春天
用橄榄色的困穷铸成个铁门闩儿,
于是春天只好在门外哭泣了。
雪落著,清明的寒光飘闪著;
泪冻藏了,笑蛰睡了
而铁树般植立于石壁深深处主人的影子
却给芳烈的冬天的陈酒饮得酡醉!
今夜,奇丽莽扎罗最高的峰巅雪深多少?
有否须髭奋张的锦豹在那儿瞻顾踌躇,
枕雪高卧?
雪落著,清明的寒光盈盈斟人
石壁深深处铁树般影子的深深里去。
影子酩酊著,冷飕飕地酿织著梦,梦里
铁树开花了,开在瞑目含笑锦豹的额头上。
|| 孤独国
昨夜,我又梦见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负雪的山峰上。
这里的气候黏在冬天与春天的接口处
(这里的雪是温柔如天鹅绒的)
这里没有嬲骚的市声
只有时间嚼著时间的反刍的微响
这里没有眼镜蛇、猫头鹰与人面兽
只有曼陀罗花、橄榄树和玉蝴蝶
这里没有文字、经纬、千手千眼佛
触处是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这里白昼幽阒窈窕如夜
夜比白昼更绮丽、丰实、光灿
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诗和美
甚至虚空也懂手谈,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
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
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帝皇。
|| 摆渡船上
负载著那么多那么多鞋子
船啊,负载著那么多那么多
相向和相背的
三角形的梦。
摆荡著——深深地
流动著——隐隐地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无尽上
无尽在,无尽在我刹那生灭的悲喜上。
是水负载著船和我行走?
抑是我行走,负载著船和水?
瞑色撩人
爱因斯坦底笑很玄,很苍凉。
|| 二月
这故事是早已早已发生了的
在未有眼睛以前就已先有了泪
就已先有了感激
就已先有了展示泪与感激的二月。
而你眼中的二月何以比别人独多?
总是这样寒澹澹的天色
总是这样风丝丝雨丝丝的——
绛珠草底眼睫垂得更低了
“怎样沁人心脾的记忆啊
那自无名的方向来
饮我以无名的颤栗的……”
而你就拼著把一生交付给二月了
二月老时,你就消隐自己在星里雾里。
|| 六月
枕著不是自己的自己听
听隐约在自己之外
而又分明在自己之内的
那六月的潮声
从不曾冷过的冷处冷起
千年的河床,瑟缩著
从臃肿的呵欠里走出来
把一朵苦笑如雪泪
撒在又瘦又黑的一枚玫瑰刺上
霜降第一夜。葡萄与葡萄藤
在相逢而不相识的星光下做梦
梦见麦子在石田里开花了
梦见枯树们团团歌舞著,围著火
梦见天国像一口小麻袋
而耶稣,并非最后一个肯为他人补鞋的人
||行到水穷处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涟漪;
我们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终
相遇。像风与风眼之
乍醒。惊喜相窥
看你在我,我在你;
看你在上,在后在前在左在右:
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你心里有花开,
开自第一瓣犹未涌起时;
谁是那第一瓣?
那初冷,那不凋的涟漪?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 徘徊
一切都将成为灰烬,
而灰烬又孕育著一切──
樱桃红了,
芭蕉忧郁著。
他不容许你长远的红呢!
他不容许你长远的忧郁呢!
“上帝呀,无名的精灵呀!
那么容许我永远不红不好么?”
然而樱桃依然红着,
芭蕉依然忧郁著,
──第几次呢?
我在红与忧郁之间徘徊著。
|| 囚
那时将有一片杜鹃燃起自你眸中
那时宿草已五十度无聊地青而复枯
枯而复青。那时我将寻访你
断翅而怯生的一羽蝴蝶
在红白掩映的泪香里
以熟悉的触抚将隔世诉说……
多想化身为地下你枕著的那片黑!
当雷轰电掣,夜寒逼人
在无天可呼的远方
影单魂孤的你,我总萦念
谁是肝胆?除了秋草
又谁识你心头沉沉欲碧的死血?
早知相遇底另一必然是相离
在月已晕而风未起时
便应勒令江流回首向西
便应将呕在紫帕上的
那些愚痴付火。自灰烬走出
看身外身内,烟飞烟灭。
已离弦的毒怨射去不射回
几时才得逍遥如九天的鸿鹄?
总在梦里梦见天坠
梦见千指与千目网罟般落下来
而泥泞在左,坎坷在右
我,正朝著一口嘶喊的黑井走去……
一切无可奈何中最无可奈何的!
像一道冷辉,常欲越狱
自折剑后呜咽的空匣;
当奋飞在鹏背上死
忧喜便以瞬息万变的猫眼,在南极之南
为我打开一面窗子。
曾经漂洗过岁月无数的夜空底脸
我底脸。蓝泪垂垂照著
回答在你风圆的海心激响著
梅雪都回到冬天去了
千山外,一轮斜月孤明
谁是相识而犹未诞生的那再来的人呢?
|| 寂寞
寂寞蹑手蹑脚地
尾着黄昏
悄悄打我背后里来,裹来
缺月孤悬天中
又返照于荇藻交横的溪底
溪面如镜晶澈
只偶尔有几瓣白云冉冉
几点飞鸟轻噪著渡影掠水过……
作者:周梦蝶
周梦蝶(1921年2月6日-2014年5月1日)。本名周起述,台湾“国家文艺奖”首位获得者。
出生于河南南阳。原就学于开封师范、宛西乡村师范,由于家境及战乱肄业,1948年去武汉求学未成,生活无着投军,后随军撤到台湾。
1952年开始发表诗作,加入蓝星诗社,1959年4月自费出版诗集《孤独国》,销路不佳。1965年7月出版诗集《还魂草》,受到诗坛瞩目。
周梦蝶是诗坛少有的蜗牛派,创作半个世纪,却字字珍惜,至今只出版过五部诗集《孤独国》、《还魂草》、《十三朵白菊花》、《约会》和《有一种鸟或人》。
前些几年,我是无论如何也喜欢不上周梦蝶的,就如同前些年不喜欢小津安二郎和他的电影一样。他的诗集草草看完便放在书柜最不显眼的一角,几年来再未打开。
周梦蝶的诗太“淡”,不是平淡,而是缺乏多样的色彩,起伏的情绪,绚烂的技法,跳跃的节奏与感受,所有的一切都行云流水,显得那么流畅、随意、自在。和他一贯的外形、生活习性一样,他的诗枯瘦、冷寂、凄清、寂寞、孤独,道尽了人生的无限苍凉之感。
而前些年,我还未尝到“老”的突变与滋味,还未看到让·埃默里的《变老的哲学》。总觉得年轻就要年轻的样子,追求一切具有惊人的爆炸性的东西,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处于一种燃烧的状态里。那时候,我的神社里住着狄奥尼索斯、赫尔墨斯、利维坦、美杜莎、萨德、波德莱尔、兰波、洛特雷阿蒙、尼采、巴塔耶、福柯、梵高、乔伊斯、博尔赫斯、安妮·塞克斯顿、阿尔托、让·热内、亨利·米勒、杜尚、弗朗西斯·培根、贾科梅蒂、帕索里尼、法斯宾德、金基德……
让·科克托说——我们都是病人,只会阅读那些分析自己病情的书籍。
直到某日突觉“我老了”的孤寂与惆怅,想起周梦蝶的《孤独国》才又重新拾起他的诗集,竟然有种短暂的欣慰和开释之感,恍然于他的超然,以及沉醉于这苍凉人生的自在与超脱。
只是人世困顿,迷途丛生,荆棘密布,那些分析自己病情的书并未彻底治愈我们,只是让我们暂时缓解痛苦而已,我并未彻底做到周梦蝶“释”与“道”的超脱,以及自在、平静。
很遗憾,我还在红与忧郁之间徘徊。
【延伸阅读】
《鸟道:周梦蝶世纪诗选》
作者:周梦蝶
出版: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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