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荣讲孟子:四种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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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傅佩荣
编者按:
傅佩荣教授
四种圣人
人格的修养,必须做到“知行合一”。否则光学习,不实践,只是多一些知识而已,对自己的生命没有什么改善。一方面学习道理,一方面加以实践,最后达到儒家所标举的圣人理想,算是人格修养达到了完美境界。不过,说到圣人,很多年轻人开玩笑说是“剩下的人”,好像圣人很难做到,做到就变成一种很奇怪的状态。圣人是否每一个人都能做得到呢?孔子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做到成圣和成仁,我是不敢当的,只是努力去做而已。这并不是孔子谦虚,因为他所谓的圣人,指的是古代的圣王。到了孟子,他把“圣人”的观念改了,扩大范围,把古代的大臣和一般的读书人如孔子,也列入圣人的范围,并且认为原则上人人皆可成圣。他提到四位圣人,各有各的特点。第一位伯夷,非常清高:
“
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
——《孟子·公孙丑上》
”
伯夷和其弟叔齐,为孤竹君之子,互相让位而逃离本国。伯夷后来逃到“周”这个地方,当时周还是诸侯。他看到周武王起来革命,就劝阻说,你最好不要革命,这是造反的事情。但周武王说,不行,天下百姓在受苦。周武王革命成功之后,伯夷就不再食“周粟”,认为从商朝变周朝之后,连食物也改变了朝代。结果兄弟两人饿死在首阳山上。像这样一种作为,对人对事的要求都非常高,绝不妥协,在孟子看来可以达到圣人的标准,叫做清高。
第二位圣人非常负责任,叫做伊尹。伊尹是商汤的宰相,他辅佐商汤王推翻暴君夏桀,创建了商朝。伊尹的作风跟伯夷不一样。
“
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
——《孟子·公孙丑上》
”
对于任何君主都可以服侍,对于任何百姓都可以使唤,天下安定出来做官,天下动乱也出来做官,这是伊尹的作风。伊尹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强调:
“
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
——《孟子·万章下》
”
天生育了这些百姓,就是要使先知道的去开导后知道的,使先觉悟的去启发后觉悟的。我是天生育的百姓中,先觉悟的人,我将用尧、舜的这种理想来使百姓觉悟。不是我使他们觉悟,又有谁呢?
“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伊尹这句话,我们到现在还朗朗上口。这个世界上的人,有些就是比较聪明,对于人生该做什么,人性往哪里发展,很容易就觉悟了;也有人只顾自己的生活,没时间也没兴趣想这些问题。所以人才需要接受教育,由前面那些先知先觉之士,教育后知后觉之辈。我们一般人都属于后知后觉,要有老师来教我们。我们懂了之后也去设法实践所学的东西,这样整个社会就慢慢改善了。伊尹曾经好几次出来做官,别人不要他,他就退下来;别人需要他,他就出来做官,非常有责任感,总觉得我一个人得到尧舜之道的好处,也要让天下人都得到,只要有一个老百姓没有受到这样的照顾,我就应该出来做事,帮大家的忙。这种行为,涉及知识分子的使命感。第三位圣人非常随和,叫做柳下惠。
“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
——《孟子·万章下》
”
柳下惠不以坏君主为羞耻,也不以官职低为卑下。入朝做官,不隐藏才干,但一定要遵循自己的原则。丢官去职而不抱怨,倒楣穷困而不忧愁。与没有教养的乡下人相处,他态度随和不忍心离开。“你是你,我是我,你即使在我旁边赤身裸体,又怎么能够玷污我呢?”所以,听说了柳下惠作风的人,狭隘的变得开朗了,刻薄的变得敦厚了。
柳下惠和伯夷正好是对照。伯夷清高,稍微有一点看不顺眼,就不愿妥协。柳下惠随和,完全不拘小节。两个人在孟子心中都达到圣人的要求。说明什么?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性格和作风,只要坚持真诚善意,努力做下去,都可以成为圣人。孟子这样说了以后,许多知识分子都有希望了,圣人不再是只有少数帝王像尧舜禹汤这些,一般念书人只要能够为百姓服务,坚持某种理想,都可以成为儒家的圣人。儒家思想的演变从这里可以看出来。
柳下惠像
这三种圣人,第一位非常清高,清者;第二位非常负责任,任者;第三位非常随和,和者。第四种圣人,孟子认为是孔子,“圣之时者也”,是圣人中最合时宜的。这里要分辨一下“时”这个字。古代讲“时”是时机、适当的时候。也就是你要判断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怎么去做,该清高时清高,该负责时负责,该随和时随和,这需要判断。孟子这样描写孔子:
“
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万章下》
”
孔子离开齐国时,捞起正在淘洗的米就上路;离开鲁国时,却说:“我们慢慢走吧,这是离开祖国的态度。”应该速去就速去,应该久留就久留,应该闲居就闲居,应该做官就做官,这是孔子的作风。
离开一个国家,代表孔子没有受到重用。离开齐国时,孔子把正在洗的米捞起来就走,等不及吃一顿饭。因为齐国不是孔子的祖国,离开时毫不留恋。但他离开鲁国的时候,他说各位同学,慢慢走吧,这是离开我们父母之国的态度,表明孔子希望鲁国的国君再把他请回去。所以什么时候应该快走,什么时候可以留下来,什么时候可以做官,什么时候应该隐居起来,孔子对这些都有智慧的判断。孟子接下来讲了两个比喻,说孔子是集圣人的大成。所谓集大成就像古代演奏音乐,开始时先敲钟,结束时击玉磬;开始奏出旋律节奏,要靠智能,最后奏出旋律节奏,要靠圣德。智慧有如技巧,圣德有如力气。像射箭,一百步之外,把箭射到目标区域,这不简单,代表这个人力量很够,但要射中靶心,靠的就不只是力气了,还需要智慧。儒家思想的特色就在这里。很多人学儒家,常常讲修德行善,但不能是一种单纯或单调的拼命做好事,很多时候你没有判断,不能够分辨,好事也变成坏事。所以西方人强调,你要做对的事情,还要把事情做对。方法上要重视。儒家思想强调“守经达权”,你有原则,但是你做的时候要配合各种情况来选择。孔子在孟子心目中就是这样的圣人。
孔子曾经说过他跟别人不太一样,他是五个字“无可无不可”。意思是,他没有一定要怎么样,也没有一定不要怎么样。有人说,这样不是很滑头吗?好像墙头草,随风倒。错了!这是让我们从智慧方面去设法因应各种外在的情况,如果你只是抱残守缺,胶柱鼓瑟,到最后恐怕就窒碍难行了,再好的理想也不能实现。儒家提醒我们,要让心非常敏锐,注意到在什么时机怎么做才是恰当的。宋朝学者说,一个人修养要跟猫学习,猫捉老鼠,眼睛看着,耳朵听着,全身都警戒着;人也一样,待人接物,为人处世,要随时注意察言观色,保持一颗敏感的心,看看别人对你有什么样的要求,看看自己怎么做才比较恰当。所以孔子作为圣人中的“时者”,最为孟子所推崇。孟子说过,如果让我选择,我要向孔子学习。很可惜,孔子过世一百多年,才有孟子。孟子只能够自己找些材料,努力加以学习,学习得也非常好。他把圣人分为四种,而以孔子作为集大成,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据,也延续了并建构了儒家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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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著名哲学学者,散文家)
傅先生对于国学研究是很有功力的学者,他的学术成就非常高,尤其是把国学讲得那么生动而又贴近人心,实属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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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子 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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